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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我獲悉彰化縣政府登錄員林曹家開台祖塋為歷史建築之後,就開始有了參訪的期待。第一次依址前往是去年暑假,望著一片比人還高的草地,只好作別西天的雲彩。

    第二次穿上了雨鞋,持著球棒,顧不得老阿婆的警告,一路砍過去,依舊蒼茫一片,所幸沒遇上蟲蛇。附近居民表示,這兒原本員林鎮第一公墓,變更為員林東區公園後,開始遷葬作業,目前僅留下這座墓園。

    縣議員曹明正是墓主的裔孫,光憑員林東山一帶曹家子孫的選票,足以讓他連任好幾屆。族人就是不忍驚擾先人遺骸,才連同“曹家進士之父祖塋”申報為歷史建築,後者還在行政程序中。做不了實踏,只好拜訪,我以學術之名找上了議員,他也慷慨贈我家譜。



    後來幾次經過員林,都心存僥倖的在墓地徘徊。終在今年清明前一週,看到此墓浮現在一碧萬頃的草海之上。驚喜之餘,忘了換裝,隱藏在土裡的碎瓦格格作響,潛伏在草裡的芒刺也不斷的穿透鞋底展示它的餘力。

    墓銘“平河顯祖妣曹媽謚慈發何氏附葬男朝宰曹公墓”說明了這是母子合葬墓。查閱曹氏宗譜,墓主曹何慈發(1665-1755)為曹應錄之妻。文建會的資料“康熙年間曹應錄偕妻何慈發至員林東山開墾”有點瑕疵,多了一個“偕”字,在台灣根本不存在曹應錄之墓,如果說曹應錄來台後又返長山,還不如說他根本沒來台灣。這樣說來,東山曹家可說是台灣開拓史少見的“有開台媽,無開台祖”的家族,相較於一般“無長山媽”,他們卻明顯“有長山媽”的特殊性。

    此墓上款“清乾隆丙子年吉日重修”,丙子為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距她去世一年上下,可能四子曹朝宰相繼棄世,才有重修合葬的做法。

    從碑下款“孝男朝騫、朝鎮、朝前、朝宰孝男廷聰、廷明,孫廷敢、廷尋、廷東仝立碑祀”,比對族譜,廷敢當係二房朝騫獨子廷感;廷東當為大房朝鎮長子廷冬;廷尋為三房朝前長子。看得出她當年攜四子來台,共同奮鬥,才有東山基業。不過,從子孫繁衍情形來看,派下主要分佈在今東北里和中東里,各建有祖厝。其中東北里的譙國堂和中東里曹氏金鳳堂,為三房曹朝前派下子孫所建;中東里的曹氏榮德堂,屬四房曹朝宰派下曹廷明支派曹文逞所建;中東里的曹氏修德堂,屬四房曹朝宰派下曹廷聰支派所建。不論祖厝有多少,曹應錄派下子孫均稱曹何慈發為“四房祖”,這也間接證明曹應錄並未“偕”妻何氏來台。

    碑銘中何氏書諡號,比對宗譜,正為慈字輩。而愛子書族名,亦當朝字輩。母書諡子書名,應該配合陰陽家之數,別無意義。只是有些資料,把她的名字書寫成“曹阿慈”,就不知是何道理了。

    曹家來台時間,一般概稱康熙年間,然以曹何慈發生於康熙四年(1665年),婚姻當在康熙二十年以後,如產四男後來台,理當康熙三十年以後,有人說她“康熙中”(約1681-1700)來台,應該是這樣推算的。但如四子俱成年才來台,則當康熙五十年以後,應為“康熙末”才是。

卵石堆砌的墓手






    曹何氏來台的時間,關涉到員林拓展的歷史。在漢人來到員林以前,這裡原是以社頭舊社為核心的大武郡社平埔族人的居地。到了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泉州人施世榜開鑿的施厝圳,以及康熙六十年(1721年)潮州府饒平縣人黃仕卿開鑿的十五庄圳,二圳合稱八堡圳,灌溉彰化平原,帶來更多的移民。如果曹何氏在康熙中就來到東山,那時員林尚未開墾,可算是開員第一家了。文史工作者曹武賀說他小時候聽祖父說:“海口是泉州人,山腳住漳州人,林仔街有很多客人” (《阿公的林仔街》) ,除了反映族群聚落,或許還說明彰化開發的次第呢。

    曹何氏來台,最晚也不會超過雍正八年(1730年),因為那時已經出現員林仔庄、東山庄的地名,東山都形成了聚落,恐怕也無地可墾了。那麼,如果她在康熙末來東山,會讓我聯想到開墾挖仔(今振興里)來自同縣雲霄洋美鄉何氏十一世的何欣、何育兄弟,他們來墾時間也在康熙末,也有人說在雍正十三年(1735年),和曹何氏的娘家到底有何關係?為何墾地如此相近。或許這是值得深究的方向,也說明曹何氏在員林開拓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從今年清明迄今,我四度觀察此墓,感覺佔地面積相當大,比得上王得祿墓園。建物以鵝卵石為主,應屬就地取材,在台灣確屬罕見。整體風水呈現三峰五庭一池結構,墓塜一峰高於一峰,墓埕一庭高於一庭,非常壯觀。卵石堆疊技術有特色,三曲手外面刻意作魚尾狀,具藝術性,為台灣墓園建築重要的文化資產。

整個員林平原盡來眼下


    墓園所在過去叫三塊厝埔,日治時期子孫將地獻給郡役所作為公共墓地,戰後為員林鎮公所接收,近年為美化環境,清除亂葬,獨保留此墓,作為未來公園內之文化資產,殆非天意。

    曹何氏子孫散佈在今員林東北、中東、南東、振興、鎮興、湖水等各里。去年夏承蒙曹明正議員夫人撥冗,帶我參觀曹氏修德堂,舊祠半燬,新祠已啟用,她特意指著堂上“魁選”之匾額,以展示曹家的驕傲。似乎曹氏族人都堅信曹廷聰長子曹文風曾考上進士。經查《台灣通志‧選舉志》,只有“恩貢:曹文風(嘉慶十七年)”之記載。“選魁”一般也只用來稱歲貢或恩貢。目前在碑傳資料看到的,如嘉慶十八年(1813年)的《三塊厝義塚示禁碑》和道光二十年(1840年)的《重修彰化縣學題捐碑》都是“貢生”的身分。看來,將曹廷聰之墓以“進士之父祖塋”申報,恐有失實之嫌。

    來台曹氏多漳州平和梧坑曹師貴派下,曹何慈發之夫曹應錄為師貴派下第七世,其系譜為:

師貴─庭鳳─英爵─大逸─期佐─國璳─應錄  

    別支來員林的,有第十世的曹文益,乾隆間來台,居東南里,派下族人建永利堂。      

師貴─庭顯─英榮─大傑─興進─宗捌─石養─朝李─廷新─文益

    另支居南東里的來台祖是第十一世的曹士交,為曹應錄兄曹應愈之五世孫。      

師貴─庭鳳─英爵─大逸─期佐─國璳─應愈─朝鋮─廷涉─文桕─士交

    別支尚有乾隆中隻身來東山庄依親的第十世的曹誨,拓墾振興里犁壁山有成,娶妻生子,派下子孫在犁壁山建四座公廳,名為和邑堂或譙國堂。

師貴─庭鳳─英爵─大逸─期伯─國珍─應植─朝謏─廷蠻─誨

    此外,還有曹仆直、曹守公兩支,上系待查,員林儼然成為來台曹氏之最大宗派。

    其他入墾基隆、金山、士林、內湖、中和、樹林、通霄、埔里、梅山、台南、林邊、礁溪的,亦多出於師貴派下。我在士林高中就讀時,常聽國文老師曹永洋驕傲的敘述士林家族,其系譜當為:

師貴─庭鳳─英爵─大逸─期卿─國珠─應衛─朝泉─廷灶─文層(來台)─士款─元勳─興缶─天通─賜囿─永

    原本以為中央研究院院士曹永和為其兄長,其實只是共同一個五世祖。     

元勳─興登─天相─賜瑩─永和

東山曹氏,乃至於梧坑曹氏的族群屬性也是個大問題。明治三十七年(1904)日本官方繪製的《臺灣民族分布地圖》員林歸屬粵(廣)籍客家區;明治四十年(1907年)小川尚義等編纂的《日臺大辭典》所附〈臺灣語言分佈圖〉,員林以藍色標識者“客人”語區。至於現況,據吳正龍調查:

    知道是客家:

饒平坑邊、葵坑、馬崗、烏石張姓;饒平黃可六派下;詔安黃紀派下;詔安黃郡記派下;平和江東興、江九合、江純直、江純朴派下;詔安游捷居、冬至公、念四公、游維將、游文佈、游國鋦派下;饒平朱絅文派下;饒平陳姓。

    應該是客家:

大埔黃邱端順派下;詔安黃國帖派下;永定江詒謀派下;饒平詹志道派下;南靖劉一選派下;南靖呂良簠派下;嘉應州饒姓。

    東山曹家被歸為“知道可能客家”一類:

平和曹應祿、曹文益、曹文士、曹文誨派下;平和高敦瑟、高文耀派下。

    平和本來就是閩客交錯地帶,向有“客家認同”和“漳州認同”的問題。1990年員林曹氏宗親會前往漳州平和縣安厚村梧坑尋根時,發現原鄉族人在1914年時因案遷居同縣九峰鎮或雲霄縣,對族群歸屬相當模糊。(以上資料均得自吳正龍《員林半山客族群的調查研究》)

三峰五庭形制宏偉


    實踏無效,只能求諸宗譜。根據曹錫雄《曹姓宗譜》所附《譙國派(堂)閩奧台支系世系表》,曹師貴以上世系可以連到“寧化祖”的曹十五郎,寧化譜之第十一世。    

1十五郎(寧化曹坑)─2二十郎(連城半溪)─3八郎(大埔,一說:寨上塔坑)─4念五郎─5六一郎─6嫩仔─7仕達─8友仁─9字昌─10齊崗─11師貴(梧坑)

    括號內為開基地。

    寧化石壁為客家祖地,曹坑雖非石壁,一般而言,連上寧化祖,即使冒姓奪宗,多少都向客家認同了。

    最近有人根據上杭、長汀、武平等曹氏族譜,將寧化祖十五郎連上了曹遠生。謂:“曹遠生,字南老,號聖庵,生於南宋淳熙十六年(1189年),嘉定進士,由浙入閩,十三年(1220年)任上杭縣尹,紹定間(1228-1234)為泉州惠安縣尹,寶祐間(1253-1259)知汀州,咸淳年間(1265-1274)卒於署。原配浙江劉五十娘,繼配馬妙安娘,馬妙安娘與親生子大郎扶柩還鄉,途經寧化上賴,為大雪所阻,見吳家窠山川毓秀,就地葬於曹坑,守廬創業,至第三世祖曹六郎開發曹坊定基。後人稱曹遠生為寧化曹坊始祖,公氏合葬吳家窠,雙石村大塘角村壬山丙向,沖天鳳形。”故事雖帶傳奇色彩,而曹遠生原居地還有?、台、徽的爭議,但能因此曹氏譜系得以上紹大宋開國功臣武惠王曹彬之父。      

芸─彬─琮─佺─偶齊─寧─德堅(椿)─遠生(十五郎)

    這樣,曹姓取源顓頊玄孫陸經之子安,姬周封建,以國為姓,六朝簪纓,發祥譙國,輝煌暄赫,不幸遭逢唐末世亂,譜牒中絕。然而,魏武之子孫,追源溯本,連上千古名將,也是值得驕傲的事。

能當得起“開員第一”的名號嗎?


    然而,平和在漳,閩客雜處,語言問題,隨遇而安。既漳且客,只漳不客,無多生存競爭障礙。但環境移轉到彰化平原,就不可以同日而語了。曹家在東山,必然遇到“漳州認同”與“寧化(客家)認同”的問題,尤其在漳泉和閩客分類械鬥之時,立場難免尷尬。在彰化任教逾18年,每每遇到當地族群結構性失憶的問題,總認為漳客福老化的情形,早在長山時代就已有之,又何必在此時此地吹皺一池春水呢?

    只是,每次來到東山開庄第一的曹何慈發墓前,總認不住用鄉音問她:“老阿太,聽得識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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