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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512地震,震央在汶川,這個地名勾起我17年前的回憶。

    1991年八月上旬,我參加政大中文系的旅行團,曾經過該地,而且還住過一天呢。

    行程是由耿湘沅老師設計的,主要吸引我的是三峽和張家界。事先沒作功課,對安排了五天行程的九寨溝一無所知,兼又在報紙上看到兩位台灣研究生到當地採集植物墜谷身亡的消息,所以,雖繳了錢,一路上總希望可以縮短川西的行程,這樣成都和三峽就可以多幾天。學古典文學的人,比較喜歡能發思古幽情的景點。以詞曲研究著稱的耿老師考慮的,是為數過半的非中國文學專業團員的需求,就以壯麗山川的自然景觀為主。

不是人間仙境,而是童話世界的九寨溝。


    8月8日參觀青城山和都江堰之後,次日就往松潘進發。沿著岷江開闢的公路,有時是柏油路面,大部分都是碎石子,施工品質不好,不時看到大坑洞。車子經過汶川、茂縣,來到疊溪海子,終被早上的坍方擋了下來。心中雖然暗喜,但不敢表達出來,以免觸犯眾怒。

    “上車睡覺,下車尿尿,參觀拜廟”,這是一般台灣團的寫照,我們這一團有很多教授級的人物,但也擺脫不了這樣的形象。在等待道路搶通的時間裡,反而增加了許多彼此情感交流的時刻,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呂凱老師教我大一國文,朱守亮老師教我文選和詩經,耿老師和劉紀華老師(也就是呂師母)沒實際授課,可我在學生時代經常向她問安,何況第一次參加母系中國六大城市之旅,也曾相處了近三個禮拜,師生感情之好,自不在話下。謝雲飛老師一直在馬來西亞教書,我畢業後才回政大,不過,我考研究所時,他的《中國聲韻學通論》可讀了好幾遍,旅途上我偶爾跟他“同居”,倒忘了跟他請教學術問題。致理的劉老師是耿老師的大學同學,當時還沒結婚,偶爾可以看到兩人親密往來。高老師也是政大教授,好像學商,但有時會小迷糊,膝關節好像有毛病,走不快。

    唸大學常到老師家做客,朱師母雖為風濕所苦,但招待熱情不減。《大學國文》編者之一的葉老師從不旅游,但師母卻從不放過,兩人個性迥異,後者常有驚人之談,是團裡的甘草性人物。隨團還有中山女高老師王珊,家世很好,人也隨和,夫婿為中山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後改任陽明大學核醫系主任,兒子為NBA專家,為體育播報員,當時我還跟她連宗認親,最近已少聯繫。另一位黃子珊是貴夫人,愛漂亮,生活講究。還有一位大家稱她校長夫人的劉老太太,相詢之下,才知他先生原是我服務學校的教務長,兒女都很出息,分別在政大、東海任教,還當上系主任、院長,經常上電視。可惜夫妻相處有問題,思緒有點零亂。在等候道路搶通時,她的思緒經常飛回過去,朱老師曾背後責怪她很不像話,但我總覺得她生活品質其實很惡劣,雖然別人都那樣羡慕。

青碧柔麗的熊貓海,筆者前面的是小趙,後面小李。


    全陪是陝西青旅的小趙,一直想賺小錢,給人不盡職的感覺,其實那時陪同大多如此,或許教授們特別挑剔。在等候時間,她曾私下問我,有沒有認識的台胞想在大陸築外巢,我好奇回問她何以這樣說,她不疾不徐的解釋說:

“替同事問的,每月只要兩三千人民幣就可以了。”

像這樣投石問路,引起我很大的反感。不過,有回聽她和地陪小李在背書,好奇問她們背啥?

“《簡.愛》。”
“《簡.愛》?白話翻譯幹嘛背呢?”我更好奇了。
“課本有選,文句美麗,大家都愛背。”

一位是陝西師大,一位是四川大學,兩地大學選文居然同樣是翻譯的外國文學著作,給我這個一直只會教文言文的國文教師很大的震憾。這些年來,我們看到台灣語言教學成果,和大陸愈差愈多。中文學界開始有人對語文教育作存亡絕續的努力,怎奈學英文的廖咸浩反對廢除過時的注音符號,同樣學英文的余光中反對減少文言文篇數,這種不專業的言論居然還被媒體奉為圭皋,語言為科學研究之基礎,非完全摧毀台灣語文教育不可嗎?真令人感慨!

    從這裡也看得出,大陸大學生的知識素質優於台灣,在整體人格素質向錢看的情況下,台胞禁得起這樣年輕貌美學識高的誘惑,也真真不容易啊!

    當天車子拉回茂縣。當年,明朝開國功臣,《元史》的編纂者宋濂,以72歲高齡被朱元璋貶逐到這裡,可是只走到四川奉節就死在路上了。以今日的路況來說,他也很難走到這裡,可憐一代儒宗文豪,卻也走不出兔死狗烹的悲慘命運。

較場小學後的點將台,在筆者身邊的是二珊。


    我在旅途上,很不喜歡無所事事的等候,總會找些景點逛逛。由於吃喝拉撒問題要解決,車子曾拉到附近小村莊──較場鄉,稍作休息。在刻意尋找之下,我們一行來到較場小學旁邊的點將台,那是一塊7米多高的巨石。相傳那是樊梨花率兵征西時的點將台,也有一種說法,就是佘太君征西夏的點將台,與此相應的傳說,佘太君在野?山鑿有藏兵洞,俗名偷油洞,她將楊四郎送回的楊業金槍,放,也就是金槍岩的懸崖上,同時她也曾在對面山上演兵擂鼓,後人稱那山為擂鼓山。這些都充滿了神話的浪漫。

    其實,點將台四週岩壁上刻有許多佛像,在風化剝蝕中,依稀可以辨識“大唐貞觀四年翼州刺史立”和“大元開國忠順公玄孫劉上萬戶文遠引兵至此至元癸已七月廿七日記”等題記。

    關於後者,稽諸史料可知,元代開國忠順公為濟南人劉伯林,金國威寧防城千戶,1212年以城降成吉思汗,後來也立了不少戰功,子孫劉馬─劉元振─劉緯─劉文起,世襲上萬戶之職。據史載,忽必烈為了壓制海都叛亂引起的西北各部族的騷動,至元三十年(1293年)2月詔發駐隴右的鞏昌便宜總師汪惟和三千人征吐蕃,又發陝西、四川兵一萬往助。陝西兵就是由劉文起親自帶到這裡。

    至於唐代題記,就可要話說從頭了。翻查資料,可以發現較場鄉的人文活動相當久遠。最早的傳說,黃帝娶西陵氏(蠶叢氏、又稱蜀山氏)女嫘祖為妃,嫘祖死葬蠶叢山下,遂有蠶陵之名。而傳說中的蜀國始祖蠶叢氏,就在相當於中原的夏代時,發祥於校場。歷經蠶叢─柏蠖─漁鳧─蒲澤(鱉靈)─開明五世,走進成都平原。

    在秦滅蜀之後,曾在岷江上游設湔氐道,轄蠶陵。漢元鼎六年(前111年)以冉駹戎王轄地置汶山郡,所轄蠶叢改名八陵縣;宣帝地節三年(前67年)置北部都尉,八陵縣歸北部都尉所轄;靈帝改轄於汶山郡。三國蜀漢改為蠶陵縣,傳說姜維曾按諸葛亮遺命在城北擺下旱八陣,以防姜人入侵,今姜維城遺址仍在,近年考古學家有重大發現,可以上推古蠶叢王國發展的歷史。南朝梁普通三年(522年)改汶山為繩州,北周保定四年(564年)改汶州,縣名始終為蠶陵。

    一直到南朝陳天康元年(566年)蠶陵羌亂,經平定後才置翼州於此,蠶陵升格為州治。不久,隋開皇三年(583年)改置翼針郡,屬蜀州,後來分別在開皇八年(588年)及仁壽元年(601年)改隸會州和廣陽州,蠶陵改名翼針縣,仍為郡治;大業三年(607年)改隸汶山郡。入唐以後,武德元年(618年)改隸會翼州,四年(621年)改名翼州。點將台旁崖造佛像22龕,計76尊,石獸20餘座,題記19龕,都是貞觀四年(630年)翼州刺史上大將軍李玄嗣、翼針縣令范孝同、翼水縣令席義靜、左封縣令劉保德及行治中張仲品、錄事參軍常銓胄、司倉參軍李德超、行司戶參軍王季札、參軍劉紹鈞、縣丞馮師才等人造像題記的。

    四年後,貞觀八年(634年)開始在此修築疊溪城。

    明洪武十年(1377年)威茂蠻叛,御史大夫丁玉(國珍)為平羌將軍平亂,置蠶陵千?所,次年命指揮使童勝,復築疊溪城,城高1丈,圍390丈,四門,景泰初復修,高2.5丈,圍1314丈。

與聲韻學大師謝雲飛合影。背景就是著名的地震堰塞湖疊溪海子,震後45天潰決,釀成巨災。


    疊溪在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有地震的記載,當時損傷情形不詳。民國22年(1933年)8月25日15時50分30秒發生的7.5級強烈地震,連西安都有感。當時山崩在疊溪城西形成11道大小海子(堰塞湖),1小時後,岷江反湧,淹沒了洪武年間建的沙彎城,接著岷江斷流45天,疊溪湖水位不斷升高,終於在十月九日晚間七時許餘震觸發疊溪堰潰口,大水湧進疊溪城,完全被吞沒了。當時浪高20丈,洪峰9時抵茂縣,11時抵汶川,次日凌晨3時衝進都江堰,魚嘴、安瀾橋、金剛堤、平水槽、飛沙堰、人字堤等渠道防洪堤壩全毀,附近縣城受災情況極為慘重。所謂“疊溪一發水,數萬人變鬼”。

    沒想到,當年因為坍方停留了一天半的地方,居然是75年前大災難的幾個現場;更沒想到,當時地陪約略提到地震造成的疊溪海子,那樣青碧柔麗,居然是巨變的殺手。雖然地震可怕,幸好都是偶發。震前要防災,震後也要儘快修復。

    當時大陸器械不足,搶通工作全憑解放軍,火藥炸了幾次,好像也沒多大效果,最後只好以車換車,由解放軍護著我們徒步走到坍下來的亂石堆,坐上原本想回成都的中巴,調頭繼續九寨溝的旅程。原本在中巴裡頭的大陸遊客,就自行走到我們的冷氣巴,高高興興的回家去了。有團員在茂縣賓館收視電視新聞,看到中國人民解放軍進入九寨溝救出受困的兩千名台胞的報導,轉述給大家聽,都不禁掩口偷笑。最近四川震災,解放軍救災的正面報導,不知有在數字上照例膨脹否?

疊溪海子發水,直接衝擊水利奇蹟都江堰,在詞曲專家劉老師後面的是安瀾橋。


    由於行程耽誤,當天也沒能趕到九寨溝,只能在松潘過夜,住宿條件極差,但想到唐代成都名妓薛濤那首:〈罰赴邊有懷上韋令公〉:“聞說邊城苦,而今到始知;羞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我想,這位曾經和白居易、令狐楚、劉禹錫等大詩人唱和,而且相傳是薛濤箋、薛濤酒的制作者、發明者,同時跟宰相詩人元稹傳姊弟戀的偉大女詩人,或許這是她對當時派她到松潘“勞軍”的成都最高行政長官─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表示哀怨,但多少也對邊防將士艱苦生活寄予某種程度的同情。

    這時,我腦海浮出了“雪嶺未歸天外使,松州猶駐殿前軍”的句子。我跟林黛玉不一樣,特別喜歡李義山的詩,〈杜工部蜀中離席〉裡充分表露了詩人對唐蕃邊情的關心,同時也可以想見當時這一條往松潘的道路上,情勢有多麼緊張。

    對照蠶陵/疊溪的歷史,可以發現古蠶叢王國─湔氐道─蠶陵羌─吐蕃─威茂蠻,這一直都是中國的敵國的,或許就來自同一個民族。有趣的是,疊溪築城的那一天,正好就是吐蕃統治者──松贊幹布(棄宗弄贊)開始向唐太宗請婚的那一年。被游牧民族奉為天可汗而且不可一世的唐太宗李世民的允婚,我一直不想信那是由於傳說中的使臣祿東贊的機智,應該是當時吐番展現出來的實力使然。這使我想起以前在蒙藏委員會時所聽到的一個說法,就是當時的世界有三個中心──長安、拉蕯和麥加。

一代名妓女詩人薛濤為何被罰到松州?


    相對唐番的緊張,蒙藏的關係就很特別了。元太宗窩闊台汗次子闊端於1240年派部將道爾達答刺罕攻打烏斯藏,吐番各部驚動。隨後闊端函邀薩迦派第四代教主薩迦班智達北上,1247年蕯迦班智達率侄八思巴抵涼州,見到了闊端,商議蒙藏關係,1251年他臨終將衣缽和法螺傳給八思巴,為第五代教主,1252年忽必烈奉命攻打四川,想借道西藏,先取大理,再北上襲宋,於是派人請八思巴到六盤山會面,1253年忽必烈開始在八思巴座前聆聽佛法,1260年封為國師,賜玉印,總管全國的佛教事務;又設立總制院,為掌管全國佛教事務和藏地的行政事務的中央機構,命八思巴領總制院事;同時將西藏三區的政教大權給了八思巴。

    蒙藏關係的特殊性,可以從中國文字運用窺其端倪。中國人認為蒙古人封八思巴為國師,藏人把“封”認定為“尊”;中國人認為蒙古人賜八思巴政教大權,中藏人把“賜”認定為“獻”;中國人認為蒙古人攻打西藏,藏人把“攻打”認定為“護法”。

    儘管蒙古人在西藏設置21個驛站,儘管蒙古人在西藏進行戶口調查劃分十三萬戶,儘管蒙古人在西藏駐軍,設置朵思麻宣慰司、朵甘思宣慰使司、烏思藏宣慰司等都元帥府,藏人都理解為“護教”的行為,所以,劉文起率陝西兵進駐疊溪,自然也可以理解為“護法、護教”。

    大明政權只是將蒙古人趕出中原,明清之際,顧實汗崛起,以護教名義擁有西藏、青海和甘肅之一部,順治九年(1652年),顧實汗引第五輩達賴喇嘛到北京見滿洲皇帝,冊封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通赤喇坦達賴喇嘛,並頒授金印,雍正五年(1727)派駐藏大臣。這些舉動對藏人來說,只是蒙古人換滿州人而已。由於蒙元、滿清都沒將西藏比照中國內地設行省,也沒派出拉蕯將軍。所以,藏人把朝廷給他們的封賜,等同於對安南、高麗、琉求、不丹的封賜,最多看作宗主與藩屬的關係。

    1911年,中華民國成立,蒙藏聲氣相應宣布獨立,隨後兩次世界大戰和中國多次內戰,根本無暇理會西藏事務,直到中國人民解放軍進入拉蕯,藏人才開始不認定為“護教”。

薛濤井在成都望江樓公園內,當年在此運動的人,地震時可安好?


    解放後的西藏,似乎就如中共宣傳的,藏人終於站起來了。我們在往汶川的路上,看到兩個人在田間追打另兩個人,駕巴的師傅就非常武斷的說,那是藏人打漢人,問他怎麼看得出來。

“就是知道嘛!”

漫不經心的表情,似乎在嘲笑:只有你們這些呆胞才看不出來。

    車過汶川,有一段路走得小心翼翼,因為靠崖的那邊坍了一半,好不容易才看到前頭寬了一些,突然從拐角處竄出一輛小貨車,雙向對峙不到半分鐘,師傅大人居然推離合器準備倒車。坐在前頭的團員不禁質疑,我車退路較窄,來車退路較寬。

“該他們倒車吧?”
“藏人!”

表情像吃了鐵秤砣一樣,似乎在埋怨:你們難道沒看到嗎?

    車子一分一分的往後移,團員的身子一寸一寸的往靠壁這邊傾,呼吸幾乎停子,心跳也到了極限。

    “啊!”發出聲音的是年近七十的謝老師,坐在左後座,中氣可十足呢!事後他解釋,“左後輪都出去了,開什麼玩笑?”

    就在大家注意左邊車輪的情況,那輛藏車“呼”的一聲從右邊飛掃而過,我們師傅的臉早就沒血色了。

“你們就那麼怕藏人喔?”不知哪個團員問了這樣沒水準的話。
“那可不,他們想造反,可不饒他們。”很自信的表情,使他的血色又回到臉上來。

    我在想,滿州人以漢制漢,台灣一直都“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那西藏,什麼時候才會給中國政府“台灣馬,眾人騎”的感覺呢?

    今年三月會是最後一次抗議事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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