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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公產要留佇頭殼仔底。”我才剛對王傳淵院長表明身份,表達對他家族的興趣,他就這樣說。

清明節一大早,我趕回台北,依約上午十時在桂林路等候。不過,顯然王家的祖塋很多,身為一族之長的他,當天計劃在觀音山,分身不過來。

兩天後,我在王院長帶領下,來到王義德墓前。王義德是他的來台祖,四房輪主蒸嘗,近年來,族人認為他比較熱心,於是祭祀之事,就一力承擔下來。

墓園在昆陽的山坡上,整座山林和附近東新陂的業主姓鄭,所以旁邊還有一座昭和五年(1929年)的鄭朝陽夫婦合葬墓。



王家買山於此,祭掃並不方便。王院長的父親生前並未親臨其地,以致王院長接下家業,初次承擔這個任務,還必須問路,據他說,路口柑仔店的老阿婆還揶揄“恁王家真囂,攏坐轎來培墓。”當年清明祭掃的盛況,可見一斑。

“若不是阮這祖先,艋舺歷史都不知按怎寫。”王院長非常自豪的說。

儘管大台北在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發生大地震,形成台北湖,但開發工作在康熙四十八年 (1709年)陳賴章請墾大佳臘之後,就開始活躍起來。淡水河左岸的新莊首先進入歷史舞台。康熙末擁入大量的墾民,雍正間長山來的船隻開始聚集,乾隆十五年(1750年),八里坌巡檢移治新莊,三十二年(1767年)改為新莊巡檢,五十五年(1790年)改為新莊縣丞。



這時右岸也不完全沈寂,雍正初年,泉州之晉江、南安、惠安三邑人士在淡水河邊搭建茅屋,和平埔族人進行交易,逐漸形成蕃薯市。當時平埔族人駕著他們稱為艋舺(Mankah)的獨木舟,從淡水河、新店溪載運農產品,停泊在渡頭附近,於是大家也習慣的拿它作為地名。乾隆三年(1738年)龍山寺的興建,說明艋舺也摩拳擦掌準備躍入歷史舞台了。

嘉慶年間,由於大嵙崁溪上游不斷開墾,河床淤積,水運受阻,新莊河港功能喪失。位於大嵙崁溪、新店溪交匯處的艋舺,水運條件優越,通往滬尾、錫口、景尾、新店、枋橋等地,非常便利。很快的取代了新莊的地位,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淡水都司移駐艋舺,嘉慶十三年(1808年) 新莊縣丞議移艋舺,並改艋舺縣丞,正式成為北台的行政和商業中心。

墓主王義德,官名為王宗河,字道輝,諱光洒,為龍塘王氏的第十九代,生於嘉慶元年(1796年),卒於咸豐八年(1858年),享年六十二。《淡水廳志》有傳:
王宗河,字道揮,艋舺人,籍晉江。與翁裕佳齊名。凡賑水災,息分類,禦海寇,悉以身先。能明大體,好義樂輸。官任之如臂指。鄉人至今稱德無閒言。後以國學生獎加知州銜。(卷十六附錄三志餘,1871)



《廳志》著重在他急公好義的事蹟,至於發跡變泰,卻是隻字未提。據王院長表示,他們祖先來自泉州惠安溪底。那是出名的木匠之鄉,而且匠師都姓王,著名大師王益順就是溪底人。王義德是否也出身匠師,已不得而知。當他來台時,先到台南,再往艋舺發展。另一個說法,就來台直接到艋舺,在船頭行做會計。

有資料說王義德“因蔡牽之役棄儒從商”,這是不正確的,因為那時他才八九歲,棄學未免太早了。還有一個說法,說他曾救活餓倒店門口乞丐,乞丐贈他黃旗,囑咐出海時插在船頭。後來他押船運貨,別人都被搶劫,只有他的船沒事,原來那名乞丐是海?的小頭目,來艋舺摸底,大意失金,流落街頭,而為王義德所救,所以才用這種方式報恩。傳說未必可信,但也說明當時雖然蔡牽、朱濆等大海寇都被掃蕩,但船戶的風險仍舊很大。或許王義德押解貨物,屢建“奇功”,深獲船東賞識,從合夥,到開櫃立號,造就艋舺紅頂商人傳奇的一頁。

艋舺作為內陸腹地貨物集運與大陸對口貿易港市,布、染、茶、糖等都有同業公會性質的行郊組織,但真正的權力,卻在控制碼頭人力和空間的船頭行。當時艋舺與大陸貿易路線,有泉郊和北郊之別。泉郊專跑泉州的生意,北郊則跑寧波、鎮江、台州、溫州(小北),甚至上海、天津(大北)等地的生意。在王義德的努力經營下,王益興商號儼然為北郊之長;三子王家瑛(則振)克紹箕裘,在同治十二年(1873年)獨力創辦了助葬性質的同仁堂;第三代的王天錫還列名台北築城十四名董事之一,實際負責南門的建築資金的籌募與督造,王家的豪富達到極盛。



作為艋舺王氏的開基祖,王義德生前就通過軍功等途徑,賞戴花翎,也通過捐納為自己掙得以太學生加從五品藍翎知州銜,並為他父親王學圃贏得追贈奉直大夫的榮耀;而他也“以子家瑛貴,贈奉直大夫;家麟貴,累贈朝議大夫。”(《淡水廳志.選舉表封蔭附追贈》1871年)

王義德長子王家霖雖早逝,繼承人王天錫用心經營家族光榮,為寡母請准節孝坊和節孝祠的設立,光緒八年(1882年)坊成,一直到明治三十七年(1904年)祠乃成。王天錫在割台期間曾短暫遠走泉州,但日本政府屢屢徵地官用,動及旌表他母親的紀念物,也只能返台多方奔走。也幸好他的努力,節孝坊現以三級古蹟完好的矗立在228公園內。

王家後人在日治時期都受到很好的教育,王院長說他叔公娶三個老婆,各生二子,六子都進台大醫學院,成為開業醫師。當然,他自己也開了一家醫院。子孫沒當醫生的,也都是大學教授,他叔叔就在中興大學。隨著艋舺的沒落,從商的人似乎很少,日本人和國民政府徵走不少他們的產業。有長輩因為醫療糾紛赴港,不久回歸祖國,在白色恐怖時期,書信不慎,為鷹犬窺伺,竟導致台灣親人入獄。不過,子孫濟世救人的工作,也沒為之中斷。



除鹿港辜家外,傳統家族很難承受得起政治經濟環境變遷的考驗,艋舺王家亦然,目前同仁堂還在,業務運作依舊,也還是濟世救人的工作。

王義德墓園在南港山上,附近的土地被徵收作為國防部軍備局生產製造中心第202廠,出入極為不便。今年一行八人同往,王院長夫婦、王公子夫婦及院長之弟、媳就有六人,另外就是大房那邊一人,還有我這個遠房同宗了。本來我們饒平王氏就有寧化認同和興化認同的問題,如果向後者認同,遠祖當為王審知,和龍塘之遠祖王審邽為親兄弟。

這一天,大家帶著簡單的工具,從便梯上了駁坎,找到了幾株姑婆芋,往上走不到50米,墓碑“龍塘皇清誥授奉直大夫義德王公佳城,咸豐戊午年,各房子孫立”,就在眼前。明體丹書,斑斕如新。據說原有石階可以拾級而上,但被軍方徵用後破壞,墓珠石獅,部分後移,幸好墓體形制保存得完整,只是墓埕顯不出原本的開闊。從泉州運來的花崗白石,依舊能襯托出墓主高貴的身份,雙曲墓手,仍然表現了墓主身前的遠略雄圖。不知何時墓?上悄悄的長了幾株喬木,高聳挺拔。據王院長說,曾有軍中老兵在左後坡地圈養豬隻,或許對亡靈不敬,不久就在後方的相思樹林被發現上吊。豬圈雖拆,牆根仍在,看起來不太協調。也許在軍事管制時期,王氏族人祭掃活動曾中斷了相當時日。



一行人用小鏟將墓埕淤泥小草清除之後,以姑婆芋葉當作桌布,獻上水果鮮花,焚香祭拜,表達對這位艋舺開拓者的崇高敬意。不經意的在墓左發現了鄭家開了一條新路,路旁鳳仙花開得燦爛,也還有其他老兵利用隙地開闢的菜圃。回程試走之後,發現比原路方便,也許明年可以從這裡上來。

客家人掃墓活動一向動員上萬,福佬人顯然不是這樣,而且風水講究的方向也不同。王德義墓園正對東新陂和南港山餘脈,仍看得出當年風水的精心設計。我腦子想的,與其留作軍方強勢的歷史見證,還不如遷除廠房,恢復墓園舊觀來得有意義,只是在現有的政治文化環境,有這個可能嗎?

“祖公產要留佇頭殼仔底。”我這才了解王家先人的想法,早在他們商船揚帆在海峽兩岸之時,就發現了家財萬貫不如一技在身的道理。他們看得出保有這偌大的家業,和官方周旋的辛苦,他們寧可子孫擁有開拓者那樣精確的眼光和進取的胸襟抱負。與其守成既有,不如遍地開花。我們現在看到的,個個都以他們精絕的才智,在世界各地發光發熱,不就朝向這樣的祖訓實踐前進嗎?不變的是,依然懷抱著當年濟世救人的心。

這真是可敬的家族,國人有機會自由進出墓園憑弔這位開拓英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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