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2008年)9月22日,我循9號省道北上,經過富源火車站不遠,叉入鄉間小道,準備尋找東邊山腳的193縣道,也就是海岸山脈西側產業道路,由於田間道窄,蜿蜒曲折,分叉極多,只好求助民家。“問村長!”數問之後,來到一家雜貨店,店前擺了兩張長條椅。“我想找村長。 ”話剛說完,村長就騎著摩托車回來了,跟我歲數差不多,滿臉風霜。“我想找一間土地公。”“直走右轉,看到橋……”,也許我以狐疑回應,他朝騎小綿羊迤邐而來中年婦女發了命令,“組長,你帶他去。”這回,狐疑轉移到組長臉上。“就是我們上次提報的……”話未完,似乎她也明白了,村長取走她手上的公文。“待會兒妳也到活動中心。”告別了忙碌的基層領導人,我跟著小綿羊,終於看到了瑞穗鄉慶安宮土地公廟。

    廟身不大,十三塊石板雕鑿砌築而成,屋面屋脊有簡單的雕刻,或許有人認為這些雕刻也有精緻處,具有些許藝術價值吧。廟埕倒不小,前頭還搭上遮陽棚,顯然為祭拜而設,香火應該不差。

    土地公廟所在地,行政區屬瑞穗鄉富興村,但這裡離富興村主要的聚落,也就是行政中心所在的富興社區,除了還有1公里之遠,又有河面還不小的富興溪相隔。如果以今日的地理位置和交通狀況來看,這座土地公廟到底守護著哪個聚落,實在費人猜疑。

廟前有遮陽棚,又有供桌,還享受人間香火。

    當地人所說的“東邊山腳”,是富源溪支流富興溪以東到海岸山脈西側的山腳地帶,雖有193縣道縱貫其間,往北,到儡遠(Leiyuan)才有阿美族的小聚落,但已進入光復鄉的行政範圍內,再往北,到加禮灣(Jialiwan),那應該是光緒四年(1878年)加禮宛事件後,被台灣鎮總兵吳光亮 “勒遷以分其勢”,安置到花東縱谷的噶瑪蘭族加禮宛社人,他們原居住地在宜蘭縣五結鄉季新村的加禮宛社,道光中葉(1830年-1840年)受到漢移民的壓迫,才從冬山河接蘭陽溪的出海口加禮宛港出發,遷往花蓮平原。往南在山凹裡有個阿美族小聚落──大肚滑(Taraaran),早期是阿美族Pailasen的居住地,梧橈部落遷徒過程中也曾居於此地,再往南,一直到鶴岡才是舊稱烏漏(O'law)的阿美族梧橈部落。

    其實,在今富興村以及西邊的富源村、富民村一帶,早期居民是阿美族人。相傳阿美族祖先在洪水漂流說發祥地的貓公山(Cilangasan,又譯吉蘭阿善)落腳後,溯秀姑巒溪往西遷移,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大雞籠通事賴科、潘冬前往招撫歸附的“崇爻九社”中的“芝密社”,是秀姑鑾阿美族相當古老的部落。後來他們又溯至秀姑巒溪北側支流馬蘭鉤溪(即富源溪,又稱發朗拗溪,又稱挖鈴拗溪)河階地建立部落,因過去飽受地震之苦,就以阿美族語“固定不動”的意思,稱這片新土地為Pailasen,並長住此地。

    清末Pailasen地區有週武洞社、人仔山社、巫老僧社等阿美族聚落,連同鶴岡的烏漏四物社,居民共235戶1,371人。

廟身的彩漆,算是對古蹟的破壞吧?


    週武洞社,在富源溪畔,富源溪即馬蘭鉤溪,原名派士蘭溪,所以,那個地方也稱為派士蘭。他們頭目武洞,性情豪邁,社民尊為週武洞,漢人誤以為社名。社民以Raranges氏族居多,祖先來自台東平原,輾轉遷居,據說是Pailasen最早的阿美族部落。受布農族馬侯宛部落東遷萬榮的威脅,他們也東遷到現居地。由於當地多石,社民取石砌牆,阿美族人稱砌牆為阿多蘭(Atolan),現在取為部落名稱。

    人仔山社,在週武洞社北,最初也以派士蘭溪為社名,據說原也是阿多蘭部落,後因有水璉Pacidal氏族遷來,才脫離另立一社。目前部落尚有Papiyan、 Ciwidian、Kakitolo等氏族,Papiyan氏族有口傳歷史說祖先從大庄Vasay遷來,所以這個部落的成立也可能與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Vasay部落北遷有關。另外,Ciwidian氏族發祥地在水漣,也就是“崇爻九社”的水輦社,不過當地已無Ciwidian的蹤跡。至於部落名稱,阿美族語稱皮膚病為Langas,該地流行皮膚病,遂有Lagasan之名,意為有皮膚病之地。現在部落改稱為拉卡山(Cilangasan),也譯作拉加善、拉加薩。

    巫老僧社,又稱無老僧(Molotsan),在人仔山社北,阿美語皮膚長顆粒的意思,也應該是流行病而得名,現稱模路散、摸魯棧。社民以Kiwit、Fasay(Vasay) 氏族居多,日本學者移川子之藏與馬淵東一認為Fasay氏族來自綠島,Fasay為Sanasai的別名。現在富里鄉東里村(舊名大庄)也有Vasay部落,據當地口傳歷史,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東遷的西拉雅人聯合了卑南族,逼迫Vasay部落阿美族北遷,建立烏漏社、沙荖社。模路散部落阿美族人,也許就是當年從大庄Vasay部落輾轉遷來的。

裡頭依稀有燈,電源從何而來?


    Pailasen地區除以上三大社外,還有Kangkonga、Ciwidian、Kalamugar等小部落,甚至還包括Lacihakan、Taraaran等部落。

    Kangkonga,在廣東莊南,是阿美族語“吃蕃藷的人”,以蕃藷為主食,也成為地名。居民最早從模路散社遷來,戰後阿多蘭社人也遷入,現居民以後者居多,以受制母社頭目為苦,1981年獨立成社。

    Ciwidian,阿美族語稱水蛭為Ciwi,位於山腳下,多山泉,也多水蛭。有人認為該社為古老部落,甚至是Pailasen地區最早建社的地方,因為拉加善社還有不少Ciwidian氏族的人,可能都同樣在水輦社遭瘟滅社時逃到此處,不過,現在只剩2、3戶阿美族人了。地名也改為“水管頭” ,因為明治三十年(1897年)建的興泉圳主圳從這裡穿過。

台基部分有水泥修補的痕跡


    Kalamugar,是近代才從模路散社向南開墾的聚落,位在溪畔河川沖積地,土質以礫石層為主,夏天行走燙腳,阿美族語稱Lamu,也用來當地名。

    Lalcihakan,原屬拉加善社耕地,以該地多Chhak(杜虹花,又名台灣紫珠,為花東縱谷常見原生灌木)得名。日治初期有壽豐鄉內溪口社2戶遷入,昭和十六年(1941年)又有模路散社10戶、八里灣社2戶遷入,部落中以Pailasen氏族居多數。現名拉吉禾幹、拉基禾幹、拉加桿。

    Taraaran,就是大肚滑,阿美族語“瓠瓜”之意。

廟脊厚重的形制,頗有特色。


    除了阿美族部落外,還有布農族馬遠部落,舊名馬侯宛(Mahawan),原意“有木箱之地”,屬布農族丹社群Takivadan部落,祖先在200年前從中央山脈祖居地東遷,最初定居萬榮鄉明利村上部落巴那奧山區,受泰雅族德奇塔雅群壓迫,昭和九年(1934年)南遷馬蘭溝溪右岸。

    同治十三年(1874年)船政大臣沈葆楨推動開山撫番政策,吳光亮修築的中路越嶺道路,拉到璞石閣。光緒元年(1895年)在台南府下置卑南廳,光緒三年(1877年)吳光亮為了開闢水尾至大港口的道路,派部將吳立貴率兵500在水尾進行屯墾。光緒十三年(1887年)台灣建省,升卑南廳為台東直隸州,設水尾撫墾分局,轄新、奉兩鄉,當時奉鄉2庄5社,就將週武洞社、人仔山社、巫老僧社等社全劃入拔子庄。次年發生“大庄事件”,水尾駐軍死的死,逃的逃,加上“關門山古道(又稱集集水尾道)開通,駐軍移防到拔子庄。拔子庄之名,有人說就是阿美語Pailasen;也有人說是客家話的“鈸子”(pat-e),一種樂器;也有人說福佬話“番石榴”的“菝仔”(pat-á)。在這裡福佬人並不多,客家話“番石榴” 叫“朳子”(bat-zii)或“朳兒”(bat-e),與福佬話音近,若說此地有野生紅心番石榴而取名,那也應取自客家話才是,不過,個人相信應該是從阿美地名訛音而來的。

    奉鄉在咸同年間,就有漢人來以物易物,並請墾土地,可能也沒成功,大量漢人移入,應在駐軍以後,採取兵民合墾的方式,大部分是客家人,不過當時全鄉也僅47戶238人。

厚厚的蘚苔,看得出遠離人煙。


    明治二十八年(1895年)日本將台東直隸州改為台東支廳,隸台南縣,同年8月台東支廳改隸台南民政支部,又改稱台東出張所,明治三十年(1897) 年5月台東出張所改為台東廳,分置卑南、水尾、奇萊等辦務署。 次年(1898年)5月在太巴塱、水尾、璞石閣、公埔等置警察官吏派出所,6月廢辦務署,併水尾、奇萊為花蓮港出張所,明治三十三年(1900年)增設卑南、成廣澳、璞石閣等出張所,水尾隸屬璞石閣出張所,次年水尾區與拔仔區改隸璞石閣支廳,明治四十二年(1909年)璞石閣支廳併入花蓮港廳。大正六年(1917年),以《日本書紀》“有豐葦原千五百秋瑞穗之地”的 “瑞穗”(みずほ)與“水尾”(みずお)諧音,將水尾與拔子兩區合併,改名為瑞穗區。昭和十二年(1937年),改拔子為白川,取馬蘭鉤溪終年清澈,或說紀念北白川宮能久親王,與瑞穗區同屬瑞穗庄,在鳳林郡轄下。

    拔仔庄福佬人雖少,但移入時間未必晚。嘉慶十七年(1812年),漢人李享、莊找等以價值5000元之布匹,從原住民手中取得荳蘭溪至覓里荖溪間的墾荒權。道光五年(1825年),淡水富豪吳全、蔡伯玉從噶瑪蘭,率領200餘人(另說2800人)在哆囉滿開墾,後南下一直到覓里荖溪下游荒地拓殖,為防木瓜族出草,築石防禦,稱吳全城。吳全病歿,眾佃相率離開,部分南移到拔仔庄。

    明治三十七年(1904年)賀田金三郎在吳全城內設賀田組農場,從事蔗作,明治四十三年(1910年)賀田組經營不善,由荒井泰治組織“台東拓殖製糖株式會社”接手。大正二年(1913年),“台東拓殖製糖株式會社”又在今壽豐鄉創建了“壽製糖所”,又稱“鯉魚尾糖廠”,次年為為“鹽水港製糖株氏會社”接收,大正十年(1921年),在今光復鄉創建了“大和工部”,也就是今光復糖廠的前身。

聽說此廟1951年因地震遷移,金亭旁邊台基殘跡,會是舊址嗎?


    當時透過“苦力頭”招募“會社工”,以宜蘭人居多,也有來自台灣西部、南部,甚至中國廣東地區的客家族群,他們都為了逃避飢荒、戰亂,而來到大和村謀生,不是在甘蔗園裡種植,就是在糖廠裡搾甘蔗、煮甘蔗。同時為了解決日本內地人口過剩問題,根據《台灣總督府調官營移民事業報告書》,調查拔子庄土地取得較易的“移民適地”有水田157.2甲,旱田333.5甲,原野1,041.7甲,總計1,532.4甲。大正十四年(1915 年)會社在這移民適地裡建立“大和移民村”,這些會社工只能在附近搭建工寮,逐漸形成聚落。

    戰後,1946年瑞穗庄改瑞穗鄉,屬花蓮縣。同時大概將白川劃成三村,巫老僧為富源村,週武洞為富民村,人仔山為富興村。

    現在富興社區,過去是拔仔庄外的溪埔地,這裡原屬拉加善社耕地,日治初期有壽豐溪口社阿美人兩戶遷入,後來就成了會社移民的聚落。福佬人稱為“溪底仔”(khe-té-á),不過“溪底仔”的實際範圍,現居民也說不上來,甚至認為在“村南側的溪畔,現在已經消失”。這個地方還流傳一個“人公城”的名稱,說早期會社工都是“羅漢跤仔”(lô-hàn-kha-á),才有此稱,但從福佬話比對,兩者並無干係。倒是福佬人說 “人力”、“工資”為“人工”(lâng-kang),比較接近,表明此處提供了人力市場。客家話也有“人公仔”“ngin-gung-e”,意近廣東話“ 公仔”,“偶人”的意思,或許指這裡有像偶人的異教神像。從現在人口比例來看,阿美族約1/3強,福佬、客家各佔1/3弱,還很難確知實際語義。

土地公體型較大,有象徵意義嗎?


    富興是三個族群混居的社區,它的外緣大肚滑、拉加桿是阿美族聚落。此外還有伯婆庄,伯婆(bak po)是客語詞彙,有兩義,一是“土地婆” ,另外“對父親的伯母的稱謂”。但阿美族稱此地為Dauwagan,曾為阿美族人墾地,日治時期也有來自富里的西拉雅族人遷入,有人就說伯婆是客家人對遷入的西拉雅族人的稱謂。不過,後來這裡也成為會社工暫居地,現多為客家人。

    瑞穗鄉慶安宮土地公廟原本守護哪個聚落,並不明確,但和會社工聚落有必然的關係,只是以前水患、震災頻仍,原始聚落恐已不在,但漢人開拓東部的艱辛,多少在這座老舊的地方廟宇留下痕跡。只是當年辛勤開拓的人們逐漸老去,年輕人也遠颺他鄉,哪天或許就只剩這座飄零的老建物了。

    年輕人有權利選擇他們的生活,過去的就留給老人去回憶了。後來,我沒回富興村,再跟村長道謝,或許那是多餘的,趁天色還早,我驅車到吳全城去了。

土地婆看起來秀氣又年輕,他們應該很恩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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