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客家人,45歲以前沒去過苗栗市,第一次去是載老母參加歌手張善為之妹的婚禮。後來到苗栗的次數就多了。

    幾次來到原稱福星山福星公園的貓貍山貓貍山公園,賴氏節孝坊總令我流連。

    賴氏節孝坊表揚的是賴四娘,根據資料,她是貓貍街賴萬盛之女,自幼與劉獻廷長子劉金錫指腹為婚;又有資料,說她是公館鄉人,自幼家境貧寒,父母將她送到劉家當童養媳。

賴氏節孝碑從文昌祠移到天雲廟旁,再從天雲廟旁移到貓貍山

維修後的賴氏節孝碑,現已開放參觀。

    賴四娘14歲就喪夫,她的節孝和她公公劉獻廷有密切關係。劉獻廷,字集璜,號修堂,淡水廳蛤仔市尖山莊人,原籍廣東平遠。還不到20歲,就取得秀才的身份,不但會念書,家庭經濟也相當厚實。

    貓裡街在乾隆年間就有梅縣人謝永江、劉明周、謝鵬仁、謝昌仁、謝成仁,陸豐人賴開運,鎮平人張清九等人入墾。為了引水灌溉,修築了“ 猫狸三汴圳”,所謂三汴,指三個水堰門,在青仔園將引入的後龍溪水,分流成網狀的灌溉渠道。三汴圳水利工程,最早是乾隆二十年(1755年 )由谢雅仁捐造,嘉慶十三年(1808年)謝廷耀重修,道光元年(1821年)劉獻廷、謝魁光重修,道光十三年(1833年)劉嘉宙重修,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吳德孚、謝方榮重修,咸豐二年(1852年)劉翰、謝錫綸重修。劉翰為劉獻廷次子,先後負責重修工作,沒有雄厚的財力,不能勝任工作。

    道光六年(1826年)從彰化引爆閩粵分類械鬥,向南北蔓延,生於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的嘉應人黃祈英,原在斗換坪張姓頭家的斗換所工作,因虧空離職,為銅鑼圈、獅頭山、田尾、南庄一帶的賽夏族頭目樟加禮收容,娶其女,改名toanai,“同年”之意,人稱黃斗乃,有些記載還誇說他是36社總頭目。當時竹塹、中港、後壟都焚搶事件,落居下風的客家人向黃斗乃求救,他親領賽夏族人進中港街支援,犯了番人越界的禁忌。親自來台督戰的閩浙總督孫爾準,下令捕殺。事後,同為客家人的劉獻廷,以領鄉勇守禦之功,奏賞副貢生。

維修中的賴氏節孝坊,現場有些零亂。


    當時淡水廳受害最大,由於廳治所在,環植莿竹,以竹塹名城,有名無實。士紳趁機向孫爾準請建城垣,淡水同知李慎彝雖任其事,但城工總理進士鄭用錫,副總理員外郎林國華和生員林祥麟才是實際負責人。而列名董事者,副貢生劉獻廷居其首,又出錢又出力,十足表現了他的地方實力。道光九年(1829年)竣工,臺灣道孔昭虔贈以“一鄉善士”的匾額。

    道光十四年(1834年)甲午科林廷祺榜舉人,後來參加大挑為二等,沒去作官。清英鴉片戰爭期間,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他以防夷守臺有功,賞五品軍功頂戴。晚年住在尖山莊,博覽群書,手不釋卷。次子劉翰,字金壁,道光二十年(1840年)庚子恩科池劍波榜舉人,榜名楨。父子雙舉人,為地方上傳為美談,所居地被稱為“舉人坪”。

    賴四娘生於嘉慶十一年(1806年),死於光緒十四年(1888年),享年83,丈夫劉金錫在她14歲離開人世,守寡近70年。小叔舉人劉金壁為延續兄長香火,將長子劉世熙過繼給賴氏,賴氏猶同已出。

四柱三間三層的格局頗為常見


    這種情況,很像明末樸學大師顧炎武,他本為顧同應之子,過繼給18歲早世的堂叔顧同吉為嗣子,同吉17歲的未婚妻──大學生王逑之女,前往吊祭之後,堅持留在顧家,獨立撫養顧炎武長大成人。不過,這種比較也許帶有某種程度的“浪漫”,如果賴四娘也同樣出於儒生家庭,從小受父母貞節烈女的訓誨,是有可能跟顧王氏一樣“未嫁過門,養姑抱嗣”。但畢竟當時她才14歲,有可能是童養媳,那她的節孝,其實就是別無選擇的人生宿命了。

    對於舊時代舊觀念,也沒什麼好批判的,畢竟它也沒關掉未娶改嫁的門。想評價賴四娘,也不是容易的事,畢竟豪門的事,外人很難知曉,有人老公活到90幾,卻也守活寡,二娘、三娘,接連娶進來,即便充大娘,無子無嗣,這樣的豪門怨婦,是否也該給個什麼牌坊呢?

聖旨碑下的事蹟枋


    現在苗栗市公館鄉尖山村的雙舉人故居,依舊矗立在綠野之中,前臨月眉池,背倚墨硯山,規模宏偉。大廳是昭和十年(1935年)大地震後重建,雖然洗石龍柱,拱窗壁飾,都非故物,但也精美細緻,展現往日風華。2005年3月25日,我依址尋訪了這個地方,純粹是慕雙舉人之名,現在知道這裡還曾生活著節孝女性,也由不得興起敬佩之意,想想,她83年的人生,幾乎都沒離開這個地方,門前石砌的階梯,恐怕也沒踏出去過。那燕尾翹脊顯示出劉家不凡的氣派的望樓,仍然保持著瞭望防禦功能,她也始終沒上去過,因為,在她心裡實在也沒什麼人可以眺望,可以期望。

    新竹縣應地方之請,呈報朝廷旌表賴氏節孝,光緒九年(1883年)奉准建坊,當時賴氏78歲。這不但是她老人家身前殊榮,地方教化也同沾光彩。所以,建坊的地點,就在地方耆紳例貢生林際春、廩生陳萬青、生員黃文龍、監生邱蘊常、范炳輝等人籌建的文昌祠旁,牌坊是傳統聚落、建築群的門面,文昌祠是地方文教中心,兩個象徵物落成,也宣示了貓貍地區的文風教化,為光緒十五年(1889年)苗栗縣創治帶來有利的條件。

    賴氏節孝坊為四柱三間三層的石造牌坊,以花崗石為主,部分花板砂岩雕成,結構完整,前有石獅﹑望柱,並以14根欄杆環圍。

牌坊上的雕刻精緻講究


    坊體立於長8.36米、寬4米、高兩層的長方形水泥臺上,上層11厘米,下層66.8厘米。本體面寬488.5厘米,明間淨寬215.5厘米,次間淨寬各 74.5、75厘米,柱寬31厘米,高510厘米。柱間以額坊為主要橫向構材,上安花板,明間內柱直通中層護檐,柱頂不做櫨斗,卻在中檐左右柱端雕櫨斗圖像,而在中檐、下檐兩端樑頭捲紋突出,成為特色。上層頂檐刻有筒瓦及瓦當滴水外形,以葫蘆及雙鴟尾為脊飾,下安聖旨牌,左、右及上方各雕一龍,三龍拱衛聖旨。下方的事蹟坊,刻有“天旌節孝”四字,下方橫匾陰刻“台北府新竹縣貓貍街儒士劉金錫之妻賴氏節孝坊,光緒九年”。中、下層護檐為平直石板,出挑較長,柱間底部陰陽兩面有夾柱獅座。額坊採剔地起突的雕法,其餘多淺雕,裝飾精美。餘如大楣兩側雕刻龍首合銜,中間雕刻雙龍護珠,是常見的表現手法。

    節孝坊四柱一字排開,柱身前後刻以楹聯。題聯的有台澎道兼督學劉璈、教諭拔貢劉瑛、訓導劉鳴盛,其中臺北府知府陳星聚所題最具體,“ 十四齡節義守閨門,無慚一家忠義;七八載孝名傳史冊,增色兩代功名。”將傳統道德──忠孝節義,全說遍了,也指明她的家族效益。其實,地方上出了節孝人物,也是父母官的政績,陳星聚自己也清楚。

    日本人來了,有些傳統思維就面臨考驗,明治四十二年(1909年),因開闢道路,節孝坊也就功成移位,遷到今天雲街天雲廟西側。國府來了,忠黨愛國凌駕在節孝之上,節孝坊無功可言,1979年以天雲廟改建為由,再遷現址。

雙舉人故居是劉氏行節孝近70年的處所。

正廳是1935年地震後重建的。


    節孝坊兩度遷移,又遭到昭和十年(1935年)大地震的破壞,部份構件遺失,有的斷裂破損,長年風化,花板浮雕已模糊。1985年8月19日,內政部公告三級古蹟,苗栗縣政府在2003年底完成修復工作。

    第一次訪節孝坊,正逢修復,翻牆而入,只見地基龜裂,危及建築。不經意間,發現兩碑,內容無涉賴氏。細審之下,方才知道那是《徐友妹天旌節孝碑》及 《黃天賢妻楊氏天旌節孝碑》。

    前者是明治三十七年(1904年)日本政府褒揚苗栗徐友妹節孝,碑文以日文銘刻,附譯文,碑額雕刻雙龍拱菊花與聖旨的紋飾。根據伊能嘉矩大正二年(1912年)《節婦徐友妹事蹟取調書》,大致可知其事蹟略同於賴四娘,也是14歲,丈夫胡老本,公婆都惜其年輕,勸其再嫁,卻堅持養姑抱嗣,收養胡阿添4歲兒及胡阿應等4孫,含辛茹苦46年,特予表揚。看起來,日本相當“尊重”漢人節孝的觀念,認為有安定社會的力量。這塊碑原立在哪,並不清楚,賴氏節孝坊移到天雲廟後,賴坊徐碑就一直相伴。

望樓可不是望夫樓,賴氏或許沒邁出此門過。


    後者陳培桂《淡水廳志.列女傳》“楊氏,內麻莊桂華女、貓裏黃天賢妻,年二十四夫殁;數日,以死殉之。同治九年事。”該案早經呈報清廷,准予旌表,但當時無力建坊,一直到昭和二年(1927年),黃天賢的侄孫才抄錄同治七年(1868年)旌表楊氏的諭文,勒碑紀念,也放置在天雲廟邊,後來跟前述坊碑一起遷到貓貍山。

    楊氏殉夫的故事,節烈異常,很難不讓我聯想到《儒林外史》裡的老儒王玉輝。

王玉輝的三女兒,嫁不到一年就死了丈夫,入歛過後,跟他請求:“父親在上,我一個大姐姐死了丈夫,在家累著父親養活,而今我又死了丈夫,難道又要父親養活不成?父親是寒士,也養活不來這許多女兒!”“我而今辭別公婆、父親,也便尋一條死路,跟著丈夫一處去了!”公婆不肯,王玉輝居然勸說:“親家﹐我仔細想來﹐我這小女要殉節的真切﹐倒也由著他行罷。自古‘心去意難留’。”同時,向女兒道﹕“我兒﹐你既如此﹐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難道反攔阻你﹖你竟是這樣做罷。我今日就回家去﹐叫你母親來和你作別。”他老婆也不肯,前去死勸,無奈女兒殉意已決,餓了八日也走了。消息傳來,老婆痛苦失聲,他卻罵:“你這老人家真正是個呆子!三女兒他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這死的好,只怕我將來不能像他這一個好題目死哩!”還仰天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大笑著,走出房門去了。

徐友妹天旌節孝碑是日本政府表揚的另一位境遇相近的節婦。


    吳敬梓雖是諷刺之筆,但也未必不是真實反映,特定的意識型態裡,人性常被扭曲得不成形。即使現今民主自由社會,也沒人能逼妳做什麼,還不是很多少女往火坑裡跳,我們事後諸葛地責怪少女痴迷,殊不知特定的社會價值觀多來自父母長輩。所以,我才會說賴萬盛如果也是老儒,賴四娘成為節孝楷模比較心甘情願得多。

    隨意檢索史料,看到另一位生於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大甲林春娘的節孝故事,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樣是養室身分,12歲未婚喪夫,養姑抱嗣,道光十二年(1832年),才53歲,就被鄉紳呈報請旌,獲准建坊,相較於賴節孝,年齡早了許多。

    必須指出的是,那位呈報的鄉紳就是賴四娘的公公劉獻廷。當時他還未中舉,而賴四娘26歲,邁入守寡的第12年。我不是說,賴氏節孝不是心甘情願,而是說她的節孝是情勢必然。

黃天賢妻楊氏天旌節孝碑表揚的節婦,是採取激烈的方式殉夫的。


    吳敬梓寫的是小說,小說有虛構的本質,但又反映真實。他筆下的王玉輝,在女兒殉夫之後,並沒受到譴責,反而博取很大的名聲。他的朋友余大先生得知消息,“大驚,不勝慘然,即備了香豬三牲,到靈前去拜奠。拜奠過,回衙門,立刻傳書辦備文書請旌烈婦。二先生幫著趕造文書,連夜詳了出去。二先生又備了禮來祭奠。三學的人聽見老師如此隆重,也就紛紛來祭奠的,不計其數。過了兩個月,上司批准下來,制主入祠,門首建坊。到了入祠那日,余大先生邀請知縣,擺齊了執事,送烈女入祠。闔縣紳衿,都穿著公服,步行了送。當日入祠安了位,知縣祭,本學祭,余大先生祭,闔縣鄉紳祭,通學朋友祭,兩家親戚祭,兩家本族祭,祭了一天,在明倫堂擺席。通學人要請了王先生來上坐,說他生這樣好女兒,為倫紀生色。”從小說記錄,我們可以看到古代是用多麼隆重的儀式來對待烈女,地方官員、舉人秀才、各級鄉紳,全都出動,也算死後哀榮。

    吳敬梓也不是要把王玉輝形塑為“賣女求榮”的人,畢竟他後來去南京,“一路看著水色山光,悲悼女兒,凄凄惶惶”,父女之情,總是有的。只是在親情和禮教之間掙扎,更顯得禮教吃人。

    相較之下,賴四娘也沒將事情搞得那麼壯烈,她勇敢的活著,清靜自守,安份的教育後代,值得我們敬重,幸好劉家經濟實力雄厚,相信她一輩子還過得舒適,也算是福報。

台中縣外埔三崁劉厝的先祖和劉獻廷一樣,都來自廣東鎮平。


    我母親也是個童養媳,可惜結婚對象不愛她,早就跑了。幸好她也沒等多久,及早嫁了我父親,否則我們兄弟姐妹就不會來到人世,在此,還要感謝她老人家明智呢!

    就在尋訪雙舉人故居的同一年9月28日,帶著友人走訪台中縣外埔鄉三崁村,一片平坦高地農田,路都快走盡了,才瞥見三崁劉厝隱身在巨榕深處,厝是福佬人的說法,他們先祖是來自廣東鎮平的武秀才劉定山,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出生,來台初居苗栗頭屋的天花湖,應該是劉獻廷在長山的族人吧?不過,有人在三崁村訪得劉汝炎老先生,自稱為劉獻廷後人,看來,劉家瓜瓞綿綿,枝繁葉茂,遍佈台灣各地,只不知除了先祖之外,還記得有那麼一位犧牲奉獻於禮教的可敬的女性否?

    走在學術道路上,整天和古書為伍,雖也全省走透透,但多踽踽獨行,忍受了多少寂寞,承擔了多少失落,曾有朋友短暫的走進了我的生活,沒幾時也失去了聯絡,只好面對電腦,走向虛擬世界,常覺得自己也成了節孝女,但有誰會幫我呈請旌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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