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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訪墓要在清明,在墓主後人掃墓前後,不單是墓址好找,墓貌也較完整呈現。

    可是我訪古成癖,當我在網路上看到“八德林奇珍古墓”的信息,隨即在7月11日驅車前往。墓址還算清晰,“八德市建興街92巷”,我想總比府城那幾座藏身在公墓的古墓好找吧。

    巷子走到接近盡頭,看到一片草地,心知不妙,當年在金門找“陳顯墓”的經驗,又浮現眼前。但望見草堆裡兩根大樹,直覺古墓近在眼前。沒忘記夏季蟲蛇,倒忘了小白裡頭的雨鞋。鑽在腰高的芒叢裡,爛泥早弄滑了我的腳底板,只好退回柏油路,再往巷底探去。

林奇珍應是八塊厝的住民,而不是墾民。

    有幾戶人家在整理韭菜葉,大概要拿到市場賣吧。在最巷尾問了老先生,他說這裡的墓剛剷除了兩門,或許還有殘餘的,過陣子還會再剷。他建議我往另頭走,我想不就是大樹那頭?立即回頭找路,再試走草路,布希鞋跟涼鞋一樣,當年在淡蘭古道上找“金字碑”,回到小白拔水蛭那種鮮血淋漓的畫面,實在不敢多想,但仍找不到進處,只好作罷,作明年清明的打算。

    終熬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往巷尾大片草地找去,老先生頭也沒擡的說:“溝仔愛細膩。”在草叢泥地裡逡巡了兩三刻鐘,回到原地,很尷尬的問老先生:“明年清明有人來掃無?”“毋知。”看來他先人的墓不在這裡。

    失望之餘,走回小白,突然路邊中年婦人問道,“你來來去去佇找啥?”說明來意,她說古蹟在樹下,很多人來看過,果不出我原先所料,謝了一聲,決心找到為止,正在草堆摸索之際,“在頭前”,原來她好心的跟了過來,在遠方口令引導之下,找到了古墓。

葬在八塊厝,未必住過八塊厝。


    這個古墓,才在今(2009)年3月27日被桃園縣政府登錄為歷史建築。據桃園縣文化局文化局全球資訊網的資料:

“林家子孫考據發現,清嘉慶年間解除海禁,大陸福建沿海人士歷經千辛萬苦來台開墾,林奇珍就是入桃屯墾第一人。”
“根據史籍記載,當時先民渡海開墾範圍集中台灣南北,各以台南府城及滬尾、艋舺商港為主要屯墾地,林奇珍率眾深入平埔族聚集的桃園八德地區,對地方發展有卓越貢獻。西元一八六四年過世後,子孫特別豎立山形陰刻仿宋體墓碑,時間比台北府城開府還要早上十五年。”

這些說法,看起來相當武斷,缺乏說服力。果然登錄不到一個禮拜,4月2日就遭到清華大學人類所碩士生jeffrey_h的質疑,重點有二,年代淺短和墓主的地方貢獻。我很佩服這個年輕人的直言,能說出問題所在。

墓碑上的郡望是澄邑,表明與板橋林家不同支。


    首先,“入桃屯墾第一人”就大有問題。如果“桃”指的是大桃園,那早在雍正六年(1728年)我家克師公南崁開基的同時,漳州人郭光天也呈閩浙總督准命海防同知伊士良率兵106人開墾大桃園。

    如果“桃”指的是今桃園市,那麼稍早雍正四年(1726年)漳浦人藍勇、藍宗就在那裡形成“虎茅庄”的漢人聚落,庄名據謂取“茅草如虎傷人 ”之意。更大規模的開墾,乾隆二年(1737年)廣東人客家薛啟隆請墾斗六門之野後,繼續北進,從南崁港登岸,沿著南崁溪向東南拓墾虎茅莊,發展出以開基福德祠為頂點的丁字形市街,為了水源,乾隆六年(1741年)招集眾業佃,與霄裡社通事知母六(蕭那英)合力開鑿“霄裡大圳” ,灌溉番仔寮、三塊厝、南興庄、棋盤庄、山腳庄。乾隆十二年(1747年)居民在此遍植桃樹,改“虎茅庄”為“桃仔園”。

    甚至,“桃”縮小為古墓所在的八德市,那還跟薛啟隆有關。原來,這裡原是凱達格蘭霄裡社人生息之所。雍正年間已有漢人前來開墾,乾隆六年(1741年)開鑿霄裡圳時,也著手開墾“八塊厝”,有種說法,八塊厝之名出於當年開墾時,形成了“莊頭”、“莊尾”、“稻埕頭”、“ 連城”、“舊城”、“城外”、“公館”、“租倉”等地名,約略位置都在今八德市治中心及周邊。從地名看,“城”與“庄”特別突出,“ 城”疑與“土城”取名相同,當時應該形成庄園聚落,而且築有防禦、劃界功能的土城,還有公館、租倉、稻埕等公共設施。

和曾在八塊厝經商的林邦興也不同支。


    關於“八德”舊名“八塊厝”還有一個說法,就是乾隆十年(1745年)移入的閩粵共有謝、蕭、邱、呂、賴、黃、吳、李等八姓,各築一屋,故有此名。從八德市治周邊幾間祖祠、老厝,大致可以看得出移民流入的情形:

著存堂,又稱上公厝呂宅,福建省漳州府詔安縣呂氏第七世的來台祖萬春公,輾轉到八塊厝開墾,乾隆十二年(1747年)在八塊厝西南側所建。
至德堂,為廣東省嘉應州鎮平縣吳氏第九十二世的來台祖仲立公,乾隆十五年(1750年)從淡水登陸,至霄裡新興庄崁頭,俯瞰崁下平野肥沃,於是永奠基業。
貽訓堂,名稱下公厝呂宅,為詔安呂氏同為第七世的達川公來台開基。
餘慶居,同為漳州府詔安縣的邱強芝,於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來台,在八塊厝溝後開基。
耕裕居,為詔安呂氏第十世的孟生公,於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從淡水登陸,遷居桃澗堡八塊庄下庄子。

此外,創於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的八德三元宮,據說就是邱氏第十五世祖勝美公及聲美公於所建。另依統計,八德人口邱姓18.0%、呂姓16.3%、黃姓8.1%、李5.5%、吳5.1%、謝3.7%,對比之下,這些大姓才是開墾八塊厝主要的力量,而且都在乾隆朝,當時墓主林奇珍恐怕都還沒出世呢。

    當然,在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私有制的土地必然引起激烈的兼併,八姓人不可能一直佔據著八塊厝的每一片土地。像原址建國路10號近三元宮的“樹德居”,建於咸豐四年(1854年),為台灣著名大木匠師葉金萬購得,充當祖祠、居住,葉氏先人第十五世葉猛公,在雍正年間自福建省泉州府同安下杭鄉長興湖遷台,初抵竹塹堡中港海尾口,從商再遷潭內庄,並未參與早期拓墾八塊厝,葉大師是十九世,也不以農墾為業。

倘若林奇珍住過八塊厝,說不定大溪梅鶴山莊主人林圻海是忘年交。


    依據桃園縣文化局網站上的資料,初估林奇珍生於乾嘉之際,不可能參與八塊厝早期開墾,他可能輾轉來到八塊厝,甚至沒來過八塊厝,只有墓地在八塊厝。他或許購地種田,或者經商致富購買田產,當時平埔族霄裡社人已多漢化,他不須花太多心力去面對“番害”。

    林奇珍死於同治三年(1864年),和台北設府也沒什麼意義上的關聯。倒是“大溪鎮林宅梅鶴山莊”是建在他死後的同治八年(1869年),這似乎也沒什麼關聯,只是梅鶴山莊主人林圻海的父親漳州府龍溪縣林氏第二十四世祖林邦興(或名炳興),嘉慶九年(1804年)來台,先和族兄林三菊住霄裡,後在八塊厝開店,娶黃錫娘為妻,因為和林平侯同宗,所以,林平侯投資開發噶瑪蘭時,嘉慶十四年(1809年)林邦興也移居到噶瑪蘭,不久又搬回八塊厝,依舊經營小商店,死於道光十七年(1837年)。長子林圻海,號登雲,生於嘉慶二十年(1815年),等到林平侯開發大嵙崁時,林圻海就和胞弟沂養,號步月,搬到大嵙崁下街,擔任了林本源家的租館管事,家庭經濟也就富裕起來。建了梅鶴山莊之後,自然就搬到大溪去,桃園縣長朱立倫的母親就出於此房。

    林奇珍的年齡,應小於林邦興,而大於林圻海。林邦興死時,他已步入中年;他死時,林圻海49歲,或許他們曾一起在八塊厝經商。

體認林家子孫保全古墓之心,縣府不應作重組保全之想。


    林奇珍古墓墓碑上的郡望是“澄邑”,這個“澄邑”指的不是福建省漳州府海澄縣,而是廣東省潮州府澄海縣。前者嘉靖四十五年(1567年)析龍溪、漳浦兩縣地所置;後者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劃海陽縣上、中、下外莆等三都,揭陽縣的蓬州、鮀江、鰐浦等三都,饒平縣的蘇灣都,共7都,取“澄靖海氛”之意置縣。前者雖也有林姓移民,如府城林朝英即是,但大家習稱,約定成俗,大致不差,林姓之有名者為海盜林乾道。

    澄海位韓江出海口,境內樟林港有“通洋總匯”之稱,為潮汕人移民的聚集地、出發點,但真正從澄邑移民台灣的人並不多。這樣看來,林奇珍如果曾經在八塊厝,經商的可能性高於農耕,但身為廣東移民,沒像林圻海能和林平侯聯上宗,也還能購上一片土地作為祖塋之地,不但作為自己人生歸宿,也給子孫留作埋骨之所。

    據桃園縣政府文化局調查,林奇珍古墓附近,共有六個墓群,從同治到日治、戰後都有,收埋的或許都是他的後人。據謂:“文化資產審議委員會認為現存清代古墓鮮少保存平民墓葬,加上見證林氏宗族入桃開墾歷史,建議列為縣級古蹟。”個人支持保存古蹟,對此沒啥意見,只希望桃園縣府一視同仁,境內同治以前的平民墓葬應仍不少,為子為孫的應儘速考查,報列古蹟。

此樹是古墓所在的地標(以上都用手機拍攝,畫質不理想)。


    林奇珍古墓相當簡樸,三塊石板排列,左右兩塊無字,權作墓手,墓碑除群望外,碑文作:“皇清顯考號奇珍林二公”,或許我眼花,將“諡 ”看作“號”,但“二”又作何解?莫非是本名?文化局網站表示:“後續是否因為擴大都市計畫拆除,則要進行文史評估。縣府傾向另覓他地重組保全古墓,讓古文物永續留存。”所謂“重組保全”,想必就是“易地重建”,這也是文化官員一慣的思維,想來總比台北市龍局長應台“拓印保留”好很多。

    我想應該在“重組保全”之前,再去看清楚碑文究竟刻的是什麼字,也順便到2007年4月18日下午拆得一乾二淨的“葉氏樹德居”遺址憑引一番。

    八德升格為市,主要人口沿著4號省道,從桃園市延伸下來,作為行政中心所在的八塊厝,人口成長有限。這或許觸動地方基層行政人員都市發展的思維,一個個文化資產就宛如敵人一樣,先拆再說,免得影響都市發展、經濟繁榮。這有點像有些小鼻子小眼睛的女人一樣,管人家怎麼說,隨便找個男人,先結婚生子再說。其實,故事並沒有結束,家暴夫、不肖子會折損女人的一生;而失去了文化資產呢,不就無法教育愛台灣的下一代嗎?

我家開台楊氏媽的墳墓,年初還好好的,現在卻移骨他處。

除了感慨,還是感慨。


    說別人容易,其實自己家也不是這樣,今年農曆2月初2掃墓完畢,特別再前去來台楊氏媽的墳前憑弔一番,誰知格友看鳥的日子本年5月15日在我無名小站留言:“墳墓已經移走了,只剩一堆廢土石在原地,當然包括嘉慶時的墓碑。”當時還不太相信,電話查證居然屬實,本月13日親赴現場終於看到慘狀。本想質問附近的大房子孫,按了半天鈴也沒人應,等下回吧?

    年代淺短不淺短,不是認定古蹟的唯一標準,桃園縣政府尤其如此。登錄為歷史建築的“八德市中正堂”和“龜山鄉憲光二村”、“大溪鎮太武新村”、“中壢市馬祖新村”、“前龜山陸光三村活動中心”等,年代都淺淺短短的。地方政府不疼惜,就是年代久遠,也是一個“拆”字,至於自己的子孫不疼惜,地方政府就更樂意替你拆了。

    無論如何,林奇珍古墓還是保留得好,只能真能保留嗎?我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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