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天佑走了。
他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學長，更是我的好友。
他大我六歲，也大我六屆。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1977年政大923大水過後，那次大水，是我心目中，比今年88大水更凶惡，雖然沒死半人，卻是我親身經歷，眼睜睜看著山洪湧進木柵，半小時內，就吞沒了整個政大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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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後，我們幫老師整理家園，在羅宗濤老師家，看到一群博碩士生，高聲的走進來打掃，顏天佑就是其中之一，個頭高大，印象深刻。
我那時剛考上研究所，救災工作全聽同學兼系助教洪讚的指示，由於打掃羅老師家人多，方炫琛學長又邀我打掃高明老師的房子，所以只工作一天，就沒去了，後來也就沒跟他們聯繫了。
再次見到他，就是洪讚想牽大學兼研究所同班同學周滿枝的紅線，對象當然不是顏天佑，因為那時顏天佑已經有了女朋友，就是歷史系的郭伶芬。他只是敲邊鼓的幫手，郭伶芬也是，還有黃景進老師、林逢源等人。滿枝的父親以福佬人贅入客家庄，受到歧視，她不想重蹈覆轍，立誓不嫁福佬人，所以線是不成了，但也讓我們和學長間有了接觸。不過，他們經常舉辦的登山活動，我都有心無力，沒有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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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顏天佑真正有交集，是1980年上博士班的時候，在中國市政專校兼課，教師休息室裡，雖然忘記當時談了些什麼，但至今還暖暖的感受到學長的親切。
他在靜宜當系主任，不敢奢望他會提攜我；他回政大教書，我好生羡慕；我應徵母校，他理所當然的選了王文顏。那時我們的交情只是淡如水，剛好就是君子的程度。
他創系後才來的。彰師國文創系八老，李威熊老師、譚潤生、林逢源、耿志堅、陳啟佑、鄭靖時、陳熾彬，還有我。當年政大中文的位階高高在上，甫開系，入學分數就淩駕政大，第二屆連高師也踩下去，多少拜李威熊、顏天佑這些政大教授連續跳槽所賜，為師資陣容壯大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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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文系未必是學術界最講究倫理的科系，但稱呼卻很講究。系上男老師，都有了年紀，彼此都以“公”相稱。稱“顏公”，表示同輩，帶姓稱 “顏老師”，也是同輩，只有單稱“老師”，才是老師輩。他和業師李威熊是同輩，理應以“老師”稱呼，但他又和我碩班同學洪讚同輩，我有正當理由稱他“顏公”或“顏老師”，處在尷尬的情境，“顏公”的稱呼是我最習慣的，也就沒跟呂光華、林素珍一樣稱他“老師”。
從創系以來，我一直都不是“乖孩子”，自我安慰就是“嫉惡如仇”，其實就是典型“口無遮欄”。尤其業師又是創系主任，行事風格以浪漫見長，我為報謝師恩，凡事難免全力護航。顏公一向實事求事，這樣，遇事就難免有所杆格。像《大學國文選》的編纂，他並不認同，但李老師卻相當堅持，我也配合強推，等作成決議後，他也沒抗爭到底，只是私底下找我溝通，應該是怕我受到傷害，讓我思考處事態度的空間。
他博士班考了兩次，當時好像流傳了一些小八卦，我問過他，只是事過境遷，耽誤了一年，也沒影響什麼，聽聽也就忘了。他的博士論文《元雜劇反映的元代社會》寫得相當深入，他曾指導我，論文應在別人的基礎上架屋子，當時覺得很抽象，等到自己撰寫論文，由於參考需要，看他完整呈現自己的觀點，才知道原來是要靈活運用別人的資料的意思，我也順利的架構有關社會反映的章節。
後來，我多次在系上發表論文，會場上他都冷眼旁觀，等會後再私下提供意見，多屬材料運用的問題，對修改有用極了。難得的是，全出於提攜後進的心理，受用無窮。不像一般人，當場的批判，只為了表現自己識多見廣。
他的教學，我沒有親身體驗，從側面理解，應該屬於羅老師類型，從生活經驗著手，以感性的手法，細密的分析，層層推進，使人接近事情的真相與美感的核心。他教的《史記》和《曲選》兩門課，很受學生歡迎，由於他重視教學過程的整體性，很不喜歡學生從中割裂，有時瞄到遲到、交耳的學生，會不假辭色的加以呵斥，一些草莓族的學生很怕他。師大學生將來大多為人師表，嚴格的執行教室倫理，很有必要。
對學生，他的付出可是有目共睹的，尤其是導師班的學生，一定都有吃過他親手作的馬鈴薯沙拉。班級活動必然參加，這樣讓學生生活有個中心，班級幹部也好推動工作。本來學校有校運活動，由於運動場翻修而停擺，學生就自己辦系運，一般導師都不太參加，但他當導師，都會到現場關心，輸送溫暖。我帶97乙和96甲時，曾數度邀他來參加我們班級活動，他都欣然答應，甚至帶來他的招牌菜，學生們都很高興。他臉上經常堆著親切的笑容，讓學生很容易親近，也跟他有很好的互動。84級創系學生為了讓他中午充分休息，還特意買張躺床給他。
在系上，他和鄭靖時、林明德、黃文吉的歲數相當，以他的研究室為中心，和系上同仁進行互動。有時看我研究室燈亮著，也會敲門進來聊天。有回玲來找我理論，他也不問我事情始末，特意和呂光華在交誼廳幫我“心理治療”，至今仍感激不已。現代人的關懷，很多都帶著探聽八卦的動機，真正想幫人渡過難關的，實在不多，顏公就是這樣，難怪贏得大家的敬重。
1992年3月春假連休，政大的林素珍老師邀了黃山團。由於團大，為顧及每位團員需求，行程排得糟透了，黃山只遊了後山，過一夜。行程不好也就罷了，同事兼室友劉半仙還帶頭購買字畫，使旅行團成了採購團，更令人氣結。整個行程，最讓我慶幸的是，結識了顏公一家人。他不苟言笑的岳父，在前杭州往千島湖路上，差點走失了，全車回頭找。介立大概剛看過林青霞主演的《東方不敗》，老是叫我東方不敗叔叔，那時我也年輕，才38，一路權充玩伴。在千島湖上，游艇駛進迷霧中，我拿出隨身的指南針，船夫居然看不懂，就盲目的疾駛，我緊張萬分的站在船頭上，看原本是山頭而被淹沒成的暗丘，一座座都從船底划過，全團都蒙在鼓裡，只有介琪面無表情的在旁邊瞅著，看不出恐懼，或許早嚇壞了。郭伶芬就不用說了，本來就剛毅的個性，在兒女面前卻自然流露出慈愛的神情。我曾邀她參加系上《茶話人生》活動，以郭靖、黃蓉比喻他們夫婦，84級學生或許還有印象。
常聽顏公說，過去在政大教書，生活荒唐。以我的認識，當然言過其實。1990年我到中國作處女航，和黃景進老師一路為室友，常聊起顏公政大生活，就是同事間常聚會，抽抽煙、喝喝酒，或許打打牌，有時還跟學生“廝混”。這本也正常，我在彰師，也差不多這樣，剛來的時候，孔子清心寡欲，老耿愛看電視，後來的陳熾彬是牧師，比較不熱鬧，等到吳有能、趙衛民、楊玉成來了，就常廝混，常在研究室聊到凌晨三四點，想來也有荒唐的感覺。筱婷這樣說，“畢業了，有人知道自己不是大學生，有人還以為自己是大學生。”也許當時他有大學教授的身份，卻過著大學生的生活，自己感到罪惡吧，所以最後還是選擇回到中部，回到妻小身邊。我覺得他是勇於負責的人，大家也這樣認為。
男生很容易為喝酒找理由，也很難為不喝酒找理由，除非身體有了狀況，他也這樣。在彰師這幾年，他幾乎都不喝了，除非有很大的理由，像呂正惠來，他喝了滿口，但我也儘此一見，但已救不了他的肝。
有人說他家有肝病變的遺傳，或許不是，三立台灣台《台灣向前行》曾深入報導澎湖的怪病，說當年消毒設備不足，針頭重覆使用，導致B肝傳染相當嚴重。他老家在風櫃，從小就在西衛成長，都是醫療的偏遠地帶。顏公兄弟多死於肝，也許也是這樣的緣故。但這也跟遺傳一樣，早成事實，怎麼追悔？
顏公第一次住院，是銘稻告訴我的，我人都到台大醫院了，但他封閉消息，無從知道在哪個病房。出院後，也一味回避話題，只推說不想以病容見人，我想他借用了李夫人的典故了。
三年前，開學第一天，一通電話把他從會議桌上拉到病床上，一張醫生誤判的X光片，打亂了他的人生規畫。癌細胞長在不能開刀的部位，使他不得不提早退休。幸賴科技發達，光子刀、標靶藥物，給他抗癌帶來力量，他也英勇的擊退敵人好幾波的攻勢，身子瘦了一大堆，終日昏沈。
教室是他人生舞台的重要一部分，教學讓他的生命自我更有價值。生化戰場稍一停歇，我們邀他兼些鐘頭，他欣然同意，這樣，每週二在研究室裡又看到他談笑風生，大家心裡寬慰不少。
5月6日，他的摰友董金裕老師來演講，黃文吉順邀他來，起初還言笑晏晏，後來精神相當委靡，據謂近來常無故發燒。6月底，徐照華老師來主持口考，說他情況不好，我懸心的撥電話給他，郭伶芬接的，還在找發燒原因。暑期班上課期間，俊達電話來，說學姐認為情況不樂觀，號召同學助念，我一路追蹤消息來源，原來張清泉以蓮社號召的。電問郭伶芬，說在加護病房。因論文口考，就和蔣美華商議探望事宜，沒想到週日一大早就接到清泉傳來的惡耗，說他前一晚，8月15日走了。
他熱愛生命，和病魔纏鬥那麼久，那麼艱苦，憑著就是一股堅強的求生意志。他很不捨，尤其他的家人，晚年規畫，為的不就是妻子兒女？好在介立、介琪都很爭氣，準備披上白袍當醫生，郭伶芬也還在研究崗位上。
當年，耿公下來，很多人希望他接主任，他說：“幾度想逞強，都強忍了下來。”一個輝輝煌煌的學術單位，從創業到守成，他一路陪伴，也不想凡事坐視不管，多年來，他“在野”多少也發揮了中流砥柱的力量，可惜，從淡出到枯萎，似乎也讓我看到了由灰到暗的淒涼。
公祭過後，遺體將火化，靈骨、靈位將安置何處？大度山麓的東海七福金寶塔。畢竟台中是他生活大半輩子的地方，家人也在這裡，祭祀也方便。
他生於1948年，戰後了。台中都會公園內，也有座戰後建的1號碉堡，何時矗立在那裡，市民並不清楚，但它一直默默的保護著台中市民的身家安全。軍方建立這座碉堡，也沒想過它有功成身退的一天，只知道那個時間，那個位置，必須要有這個防禦工事。但終究它退役了，似乎它也應該離開這塊土地。但人們還記得它，它仍在原先的崗位上，成了歷史建築，成了歷史見證。
我想，顏公已化身為戰後1號碉堡，沒那麼容易消失，還活在大家眼睛看得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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