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第二次來到楊氏媽墓前。

    小時候,老爸為了讓我們體認慎終追遠的道理,不惜砸大錢,包車到南崁,親臨克師公故居,也順路來到墓前。當時覺得墓園不大,心裡有些疑惑。

    “有長山公,無長山媽。”我相信很多早期漢移民,隻身來台,只好入贅母系社會的平埔族,以取得開墾的土地。



    帶著童年的印象,走在桃2縣道,嘗試每一條可能的道路,“德鄰居”、“美仁居”,不同於他處的堂號,使我必須下車詢問,“陳厝坑”、“羊稠坑”,閩式的地名,讓我體認祖先拓墾南崁的艱辛。閃躲著田家的吠犬,踐踏著雨後的泥濘,沒有門牌的故居,決計找不了,灑滿繽紛紙花的祖墳,就靜靜的躺在縣道旁邊,上面還有一條紙炮走過的痕跡。

    最近有些學者極力主張客家人就是畬族,如果畬族認同有實利的話,未嘗不是好事。在台灣,向平埔族認同,也能相對的身份嗎?所謂民族主義,永遠是強勢文化在主導。什麼國族、種族,經常是對弱勢族群的拉攏與分化,要不,就搞什麼多元文化論述,淡化或消弭族群問題。對我而言,總不能數典忘祖,掩蓋真相吧?

    在族譜裡,我赫然發現楊氏媽“生於乾隆五年(1740年)2月14日巳時”,和生於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11月15日子時的克師公,居然相差了36歲。長子仕泮長生於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2月18日亥時,是她17歲生的,推算結婚年齡應為16歲,那時,克師公已52歲。



    楊氏媽是克師公惟一的配偶,16歲的少女嫁給52年的老人說明了什麼?對克師公來說,反映了拓荒生活的孤寂和艱辛,21歲來台,過31年的單身生活,才如了傳宗接代的願,相對於和他一起來的王仕福“逝後無嗣”,無任何生卒年月的資料,可算幸運多了。

    古代女性16歲算及笄,適齡結婚,青春年少嫁個老人,在今日社會,大可在師生戀、智能不足上作文章,可是在乾隆二十一年,會是這樣嗎?這時,你或許會想到原本在北部海岸和東北海角定居的凱達格蘭族,約在三百年前,也就是十七世紀初,向西南傳佈,一直來到林口台地、南崁溪流域,集結成南崁社、坑仔社、龜崙社、霄裡社等聚落。

    克師公來到南崁,那可是到處平埔族的世界,他或許和康熙雍正間某饒平長彬鄉人一樣,入贅十八番社總頭目家,取得開發屏東佳佐庄以東至山麓邊,北至赤山,南至老藤林的大片土地呢?或者像大埔人張達京一樣,娶了岸裡九社總土官阿莫(穆)的女兒,也取得開發整個大台中的有利條件呢?甚或這些客家前輩啟發了他來台開墾的念頭呢。

    根據萬曆三十年(1602年),隨明將沈有容追剿倭寇來到大員(臺南)的連江秀才陳第所寫的《東蕃記》:“族又共屋,一區稍大,曰公廨。……少壯未娶者,曹居之。娶則視女子可室者,遣人遺瑪瑙珠雙,女子不受則已;受,夜造其家,不呼門,彈口琴挑之。口琴,薄鐵所製,齧而鼓之,錚錚有聲。女聞,納宿,未明徑去,不見女父母。自是宵來晨去必以星,累歲月不改。迨產子女,婦始往婿家迎婿,如親迎,婿始見女父母。遂家其家,養女父母終身,其本父母不得子也。故生女喜倍男,為女可繼嗣,男不足著代故也。”這位以《毛詩古音考》、《屈宋古音義》揚名於後世的音韻學家,當時已有62歲,《東蕃記》保存的史料,一向有記實之稱。看來當時入贅是習俗,而且也流行現在中國境內少數民族常見的“試婚制度”。讓我們時空轉換,你能想像52歲的克師公和一群年輕力壯的平埔少年共同居住在“公廨”裡頭,派人送一對瑪瑙珠給16歲的楊氏媽,楊氏媽含情默默的收下禮物,這時,克師公必須學會咬著吹奏的薄鐵片,挑逗年方少艾的平埔少女。

    也許這樣的想象太浪漫了。畢竟台南、桃園相差300公里,西拉雅也不是凱達格蘭,時間上也相差了154年。時代會變,環境也會變。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巡台御史黃叔璥來到南崁,在他筆下的《臺海使槎錄》記載的,正是三年後克師公來南崁看到的景象。我們假想:急於獲得土地耕種的克師公,他會走進南崁社,必然看準“番多不事耕作,米粟甚少,日三飧俱薯芋;餘則捕魚蝦鹿麂。採紫菜、通草、水藤交易為日用,且輸餉。”也就是仍以採集為主要經濟方式的平埔族社會,並無“土地”的概念,卻逃不了向官方“輸餉”。相信他想用幫助社人解決“輸餉”的方式,換取土地耕種。於是,他來到番社,看到“番人作室,結草構成,為梯以入,鋪木板於地;亦用木板為屋,如覆舟,極狹隘。”他心裡想的,就等收成之後,用泥土摻和稻稈、榖殻,做成土确屋,一定比他們就地取材來得耐久、堅固。或許克師公也接受社人的招待,“用黍米嚼碎為酒……澹水各社不藝圃,無薺韭生菜之屬。雞最繁,客至殺以代蔬。俗尚冬瓜,官長至,抱瓜以獻,佐以粉餈;雞則以犒從者。鳥獸之肉傅諸火,帶血而食。麋鹿,刺其喉,吮生血至盡,乃剝割;腹草將化者綠如苔,置鹽少許,即食之。”在飲食習慣上,番漢之間有很大的不同,但也未必不能協調。像只要添置鍋碗,肉類未必不能熟食;尤其雞隻很多,社人又不吃,可以隨時宰殺,大快朵頤;至於蔬果,在土地取得後,定能視需要栽培;雖然這樣,有些食物必須經過長期適應才會接受,像麋鹿腹內綠苔狀的消化液,即《東蕃記》所說的“百草膏”,曾在三立電視台《在中國的故事》看過緬甸深林的台商食用,相處日久,克師公也未必排斥。經過評估,克師公心裡已有生存乃至於發展的藍圖,開始和社人進行“交易”。



    當時漢移民都未攜女眷,克師公叔侄單身在台,青春正盛,血氣方剛。在取得土地耕種後,難免有成家的綺念。雖然,“龜崙、霄裡、坑仔諸番,體盡矲掗,趨走促數。又多斑癬,狀如生番。”但想到傳宗接代,也不能計較太多。何況“番婦頭無妝飾,烏布五尺蒙頭曰老鍋。項上掛瑪瑙珠、螺錢、草珠,曰真仔贊。耳鑽八、九孔,帶漢人耳環”,這些聊勝於無的裝飾,多少加強了她們美麗的本質。但進一步接觸,才發現番俗“夫婦相聚,白首不易”,終身只有一次婚姻的機會。而且“婦與人私,則將姦夫父母房屋拆毀,倍罰珠粒分社番,以示家教不嚴”,這樣,娶了寡婦,也算通姦,誰敢犯禁?雖然“未嫁娶者不禁”,不過,未嫁娶的實在少之又少。那時雖“間有贅於婦家者”,不過有違他的意願,他只好遵照番俗“自幼倩媒以珠粒為定,及長而娶”,那時他至少36歲,在乾隆五年以後。這樣推想,雖然合理,但未必合情,有誰會自幼訂親於比她父母年長甚多的人呢?(前引文均出於《臺海使槎錄‧番俗六考北路諸羅番十》)

    老夫少妻的悲哀,也降臨在楊氏媽身上。三子仕甲公生於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 9月16日子時,還沒滿8個月,64歲高齡的克師公就在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5月7日酉時走完人生。那時長子仕泮公才9歲,次子仕種公早夭,不在人世。難為27歲新寡的楊氏媽,如何扶養二子成人呢?

    仕泮公表字正魯,想來上過私塾,些許認得一些字。仕甲公誥贈儒林郎,應係事業有成,通過捐納的方法,博取些功名。興許楊氏媽母代父職,教養有方之故吧?

    番俗:“妻喪復娶,夫喪不復嫁,號為鬼殘,終莫之醮。”(陳第《東蕃記》)倘楊氏媽為番婦,自應受此習俗約束,專心教子。倘為漢婦,自來“禮不下庶人”,或許“舅奪母志”,另謀發展。然而墓碑上“顯祖妣勤善王媽楊老孺人墓”說明她並未再醮。



    有一種楊氏媽棄二子而去的說法。說長子恚之,三子憫其老而無依,奉養如故。以是之故,大房子孫未振,三房枝繁葉盛。事涉迷信,乃道聽途說者也。

    然而,寡母幼子在南崁如何維生?若為番婦,尚有族人協助。若非番婦,就困難多了。原本設想,克師公以汛兵退役,汛塘同僚之情就近照顧,但隨軍來台終屬猜想。後來在族譜裡找到〈分鬮書範例〉,那是仕泮公三子天喜公遺孀李氏主導的子孫分產的契約,在見證人署名處看到“知見夫堂弟天和、天來”等字眼,終於省悟,原來這兩人都不在克師派下,當係王克享或王克照的孫子。這樣,克師公身後,妻少子幼卻能卓然獨立的原因,就不言而喻了。

    〈分鬮書〉中有四子啟林鬮分拈著“羊寮坑內自買番婦記娘田業參處小租參拾石”的記載,羊寮坑即今羊稠坑,從“番婦記娘”的稱謂和姓名看,楊氏媽應非出自平埔族。

    或許從我的染色體或表面球蛋白裡,可以找到平埔族的血緣。但那也許是來自我媽、我祖母或外祖母。但目前還不須在楊氏媽身上找答案。

    楊氏媽死於嘉慶十四年(1809年)十月二十日申時,享年70。


    補記:從堂兄年厚處見克照公派下家譜,知克照公有二子,長正登(族名仕登、全槽)、次正東(族名仕東、仕斗),正登公有三子,長天和、次天松、天來為季。饒平王氏除克師公來台外,十二世之廷仁公和十三世克照公亦先後來台,廷仁子克享公曾來南崁投靠克師公,克照公之孫天和、天來又來為天喜公四子分產作見證人,可見當時克師公和廷仁公、克照公來台雖分居南北,但彼此都有來往聯繫,孤兒寡母,何愁沒人照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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