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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連火車站和我有不解之緣。

    我的名字,“年”是輩份,“双”就取自“双連火車站”。

    我出生在双連火車站站長宿舍,其他兄弟姐妹也是,可我是長子,所以獨享“双”字,我弟可沒用“連”字,“年連”音太近了。

    小時候,站名一直都寫成“双”字,不知何時才改成“雙”,但我的名字,一直都用“双”。唸書的時候,雖然有人建議更改,以免“隔岸對唱”,但我爸沒說,我也不想改,畢竟那對我們父子都有“紀念”的意義。

    我爸生我之前兩年,遭逢人生巨變。大媽個性稍強,也沒幫他生一兒半女,但我爸極端疼愛抱養來的女兒,也就是我大姐,一家三口,過了近二十年的安逸的幸福生活。沒想到大媽因病驟逝,依據台灣人習俗,百日之內匆忙嫁走了大姐。大姐不捨他一人獨居,極力支持再娶我媽,然後生下了我。當時他49歲,又是親生,算是老年得子。即便我爸不怎麼重男輕女,但那種喜悅,也是可想而知的。

    我不知道他取“双”字,有沒有“好事成雙”,希望我媽再接再厲的意思。但當時應該有感於“双連”為福地的想法吧?後來我媽又在双連為他生了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其他三弟、四弟還是“雙胞胎” 。

    我爸來双連當站長之前,是新店線公館站站長。他還不到20歲就被大伯父帶進鐵道部,在崁仔腳驛(今內壢站)當驛夫,因有公學校的學歷,得以進入台北的鐵道部現業員教習所,作專業訓練,後來就驛務、助驛,一直升上去,在日本人離開台灣前後,為萬華站、板橋站副站長,樹林站站長。當時這三個站都是二等站,好歹也是縱貫線。所以在我出生前被調到支線,而且公館和双連都是三等站,算是“貶官”吧。在父親過世後,整理他個人履歷,曾看到“記過”通知單,理由是“查緝私煙不力”,姐夫說當時只要在車站被查到私煙就會被處分,但也不至於被貶。有人說大姐當時在台北火車站附屬的銀星餐廳服務,局裡高層有人想娶,我爸沒答應,竟至遷怒,這個說法我一直不敢求證大姐,大姐可不想擔“紅顏禍水”之名。

    其實他是個澹泊名利的人。我媽和大姐常怪他把錢借給大媽的兄弟,連利息都拿不到,有次跟我爸去水尾阿姨家討債,連我這個小孩子感覺得出被人唬弄了,可他就沒發什麼脾氣。我想,“貶官”對他來說,或許會難過,但也不至於耿耿於懷,更不至於關說求饒,所以後來“貶”得更遠,在竹圍火車站退休。

    有子萬事足,他常帶我到車站,喜歡聽旅客和站務員們對我的稱讚。等我會拿粉筆,在黑板上塗塗抹抹,畫火車,畫家裡懸掛的鴛鴦,更被當作天才來誇。不過,大人們都各忙各的,我也習慣獨處。

    當時站長、副站長輪流當班,做一天休一天,所以大半時間還是在家裡。那是一棟日式官舍,有牆有院,父母來自農村,利用隙地,種菜、養雞,甚至養豬,貼補家用。

    自有記憶以來,最常看到的客人是“阿公”,滿臉嚴肅,並不親切,但他每放下煙桿,就會摸出生繡的樺達喉糖圓罐,只要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總會分享到裡頭裝的黃果。可惜在我三歲時,他就離開人世,那種黃果也從我生活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天夜裡,家裡來了陌生人,我只是裝睡,生怕跟老爸一樣被清出場。瞇著眼睛看老媽神奇的噴水,噴得老高,原來幫我添了雙胞胎弟弟,家裡也多了一位“阿春姐”。

    她是老媽養母家的姪女,算我表姐,從鄉下來煮飯帶小孩。我到上幼稚園,最初都她陪我坐火車到台北後站,再走到鐵路局後面,下課再來接我,直到我能“自理”。有次她在被窩偷捏我,怒不可遏的我決定反擊,卻一直找到不她,至今還覺得神奇。

    遠親不如近鄰,双連站的鐵路宿舍是成排的,除站長外,局裡一些長官也住這裡。我家住萬全街一號,左鄰是王段長,再過去是魏股長,對面住的是總統官邸的憲兵隊長,依稀記得他叫賈紹緒,官拜上校。朱守亮老師的回憶錄《回時來時路》提到照顧他的長官董樹楠後來升為營長,營區在双連站附近,或許他記錯了,這裡沒有營區,只有這間軍方的眷舍,不是日式建築。

    他們都是“外省人”,男人們較少來往,女人們倒十分熱絡。母親曾在揚子公司胡光麃家裡煮過飯,手藝不錯,經常叫我端菜分享鄰居,她們偶爾也有回饋,小時候吃了不少餃子、包子等麵食。老爸最要好的朋友是照相館的林さん,閩南人,後來搬到北投,改營女性百貨,他老婆也很親切,只是別人的老婆,我冠姓叫“媽媽”,只有他老婆不冠姓稱おばさん。

    我們搬離双連,這些鄰居都還有來往一陣子。我唸北投國小,偶爾會經過林さん的店。我們搬到東園街,賈家也搬到街底的克難新村,最小的兒子賈緯真還跟我雙胞胎弟弟一起唸光仁國小。王段長調到新竹,王媽媽沒生,認年和作乾兒子,特別親切,有次我領年和去看她,當時他們已領養一個女兒,那種感覺淡了許多。1977年老爸的告別式,魏股長夫婦和林さん都有來捻香,2006年老媽過世,就不知到哪裡找他們了。

    火車站旁有棵榕樹,夏天有攤刨冰最引人注目,四果冰最貴,清冰最便宜,澆以咖啡色紅糖水,再加黃色鳳梨汁、紅色酸梅汁,鮮艷可口,特別吸引人,但始終都沒吃上一口,色素是老媽的藉口。

    榕樹邊的小廣場,是男生活動的空間,魏家兩兄弟,和賈家三兄弟,還有我家兩兄弟(雙胞胎還在襁褓),再加上附近大小男生,湊一湊也有十來個。帶頭的是十歲的賈緯華,點子特多,抓迷藏、大風吹、騎馬打仗、一二三木頭人、城門城門雞蛋糕等,一個接一個,每晚總能玩上兩三個鐘頭。賈緯華最小的弟弟賈緯真,後來擔任甲組男籃六福村隊的經理,經常上電視,球隊解散後,就沒消息了。

    “黑貓”是附近唯一的女生,她總是帶著弟弟,遠遠地看著我們遊戲,完全無法投入男孩子團體。只有一次,大夥在我家玩家家酒,不知誰建議我跟她結婚,然後真的“洞房”,兩人被關到書桌底下,還用布遮起來,交待不准偷看,那時也真乖,就在黑暗中坐了好幾個小時。他們家就是車站倉庫,父母從不跟鄰居接觸,也不准她跟我們玩,不久就搬走了。

    車站裡也不全是快樂的回憶,有天夜裡父親在男廁發現有人上吊,急拿鐵釘將門封住,報警處理,等天亮,屍體就擺在空地上,蓋著草席,很多人圍觀,但有點恐怖。

    火車站夜裡沒什麼人,算是幽僻的去處,有人闖進去施打毒品,不支倒地,躺在軌道上,父親基於安全問題,也報警處理,不意就得罪了黑道流氓。有天就糾集了50多人包圍車站,由於支援警力過少,全被困在車站裡,警民形成對峙。公親變事主,事主也只好扮公親,父親才走出車站,左眼就挨了一拳,當場血流如注。後來醫了很久,視力救不回來,完全失明。據說他1958年調竹圍,1960年退休,都和公殘有關。

    離開双蓮之後,爸媽偶爾還會回去,看看部署,看看鄰居。魏股長一直在那裡,有次老媽帶我回去,發現宿舍全拆建為公宅,她居然還能找到魏媽媽。

    當政府研議“台北都會區大眾捷運系統計畫”之時,有88年歷史的淡水線終於逃不了拆除的命運。1988年7月15日是最終日營運,我含淚前往作最後的回顧。

    車站右邊的廁所早已改建,日式宿舍也成了高樓大廈,榕樹不見了,小廣場更變小了。不過,這不是突然變成這樣,幾次回來,它就點點滴滴在轉變,在消失,也還能接受。

    何況左邊的工作間,再過去的倉庫都還在,車站主體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多了難看的壓克力板寫著“雙連車站”四個大字。

    熟悉的柵欄、熟悉的桌椅,還有那塊大黑板。月台、鐵道,時間好像就停格在古老歲月,不曾流動。當時,也真想讓世界整個停下來,因為我已經回到人生最懷念的時空裡。

    不知為什麼,這次老媽沒跟我來。她最後一次到雙連,已經找不到魏太太了,可眼睛仍不斷地四處搜尋,終於找到她認得出的人,接著就努力幫他回憶過去的人和事,也總算取得一絲絲的“成果”,雖然對方臉上漠然之後,還是漠然,但我知道,母親的心已飽滿了。

    我一直不喜歡冷漠的臉孔,但那個時候,總希望魏明在路上拍我的肩膀,哪個門後走出個賈緯華,就是一臉木然的“黑貓”,抑或是一臉漠然的職工也好,但那都只是奢望。

    火車站沒立刻拆除,但我再也沒回去了,後來都從地下走,跟我毫無感情聯結的雙連捷運站,走出來就是我很陌生的民生西路。

    兩個月後,我到省立台灣教育學院報到,也就是國立彰化師範大學的前身,開始我的新生活。這才驚醒,我的童年事物已被毀得一乾二淨,除了在腦海裡搜索,還能怎樣呢?

 


拆除前的雙連火車站住址是:“建成區萬全街一巷一號”,而我以前住的站長官舍是“萬全街一號”。


站長官舍的全家福照:最左是我爸──王萬良,他抱的是我,中間是阿公──王景造,右邊是我媽,媽抱的是二弟年富。


柵欄一直是舊火車站的重要元素。


從這張父子合照,略可比較車站先後的不同,如花圃、轉轍線和週邊的房舍。


拆除前的火車站,鐵軌是一樣的,但花圃變高了,較不親民。車站外的房子都從平房變成高樓大廈。


火車站的辦公室,後面是我常作畫的大黑板。


我可以見證這些桌椅年代久遠,但現在都不知去向了。


我小時候,的確是寫成“双連”,不知何時改為“雙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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