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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1月18日屏東縣政府公告《旭海-觀音鼻自然保留區》審查結果,將阿塱壹古道劃設保留區,著實讓環境保護團體興奮不已。

    阿塱壹古道指屏東縣牡丹鄉旭海漁港經牡丹鼻、觀音鼻至台東縣界塔瓦溪的一條海岸道路,約4公里。實際上,它的前段是從恒春(瑯嶠)經永靖(射麻里)、里德(豬朥束)、長樂(驫古公)、九棚到八瑤灣,沿太平洋向北接過來。存在已久,光緒三年(1877年)周有基修瑯嶠卑南道,就依舊路開設。後來闢建為縣道200號,至港仔接省道26號,原本公路局在2006年推動《台26線安朔至港口段公路整體改善計畫》,現在與阿塱壹古道重疊的部分,就不再開發了。

    在縣道200號即將進入滿州鄉治所在的滿州村前,道路右邊矗立著一座敬聖亭。在台灣,敬聖亭比較常見於客家庄,有人稱為聖蹟亭、惜字爐,從位置來看,很容易推測客家人在滿州住民中佔相當大的比例。

滿州敬聖亭六角造形,分三層。



    滿州村舊名蚊蟀埔,早期原住民將吃剩的獵物丟棄在這裡,到處都是腐屍的味道,於是稱此地為惡臭,排灣語為Manutsuru,其音相當接近漢族福佬人的báng-sut,福佬人稱蚊為蠓báng,稱蟋蟀為sih-sut-á,由於早期並不注重台灣語書面化的問題,“蠓”直接認定為官話的“蚊”,寫作蚊蟀或文率。大正九年(1920年)地方官制改正,官議取“蚊蟀”音近日語之“滿洲”(manshu),當地人恐與滿洲國混淆,去三點水為州,劃歸高雄州恆春郡滿州庄滿州大字。

    其實,現所知恆春半島最早居民為排灣族Palizaljizaw群,古稱“瑯嶠十八番社”。康熙四年(1665年),卑南族知本社之一支,在族人老達達率領下,往南遷移,與排灣族人通婚,形成了Paqaluqalu群。部分族人在頭目琢其琢率領下,經由阿塱壹等古道,越過大武山來到恆春半島,與原先的蚊蟀社等排灣族人發生武力衝突,後來成為領導階層,有人說他們善用咒語之故,也可能因為優勢文化,當地人稱他們為斯卡羅Seqalu,即乘轎者之意,不過語言生活都遂漸排灣化。

    後來長期受卑南王壓制的阿美族人,有部分遷至港口溪出海口一帶。而飽受漢人壓迫的馬卡道平埔族,也在道光年間,南遷到今車城、恆春一帶,最後客籍為主的漢人也來了,他們都得向有地主身分的斯卡羅族人租地耕作,更突出了斯卡羅人的統治地位。



    根據《臺灣慣習記事》,斯卡羅的勢力分配如下:

Lja garuljigulj家族,過去稱為大股頭人,本社為豬朥束社(Ciljasuak),今滿州鄉里德村,統加芝來社、牡丹社、中社、女奶社、高士佛社,以及部分蚊蟀山頂社、龜仔角社,還有阿美族的港口社、漢族的保力、嚮林、統埔、蚊蟀、車城、九棚、四重溪、港仔、驫古公等庄。

Mavaliw家族,即二股頭人,本社為射麻里社(Tjuavalji/Cjuavalji),今滿州鄉永靖村,統巴士墨社、家新路社、牡丹路社、草埔後社,以及部分四林格社、八瑤社、快仔社,還有阿美族老佛社及少數漢人庄。

Lja cjligul家族,即三股頭人,本社為貓仔社(Savaruk),位於貓仔坑,今恆春鎮仁壽里網紗溪流域,統部分八瑤社、四林格社及竹社。

Ruvaniyaw家族,即四股頭人,本社為是龍鑾社(Shurindan),今恆春鎮南灣里良鑾溪流域。


    豬朥束社,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來台的黃叔璥在所著《臺海使槎錄》作“豬嘮鋉”,同書也保存一個異名“地藍松”。在清領末年還有日治之初,猪朥束社頭目的權勢是至高無上的,尊稱為瑯嶠十八番社總頭目。美國船Rover號事件、牡丹社事件等涉外事務,總頭目卓杞篤和繼任的潘文杰,都展現了傑出的外交手腕,名聞中外。

    然而,從文獻上看,更早以前,似乎射麻里社頭目的權力也不小,《臺海使槎錄》提到,“瑯嶠各社,俱受小麻利番長約束;代種薯芋、生薑為應差。小麻利,即琅嶠一帶主番也。”“小麻利”即“射麻里”,同書保存了它的異名:“一名貓籠逸,一名貓蘭”,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王瑛曾《重修鳳山縣志》所收錄“瑯嶠歸化生番”作“紹貓釐社”,或許他們和豬朥束社之間長期兢逐,權力互有消長,也說不定。我們看到兩社統轄的番社數量差不多,但漢庄數量相當懸殊,頗耐人尋味。或許是土地運用方式不同,造成經濟和政治地位的改變吧。

    至於敬聖亭所在的滿州村,最早應該是排灣族“蚊蟀社”的生活場域。“蚊蟀”,《臺海使槎錄》作“蒙率”,《重修鳳山縣志》所收錄“瑯嶠歸化生番”作“蚊率社”。這時的“蚊蟀社”應已在斯卡羅的勢力範圍內了,因為斯卡羅四大社的社名都出現在瑯嶠十八社之內,而且被認定為“歸化生番”。蚊蟀社住在港口溪左岸蚊蟀山西南山腰,蚊蟀山海拔382米,蚊蟀社原住160米處,現居地約80米,由於在山區,所以有不同的稱法,光緒二十年(1894年)屠繼善《恆春縣志》裡頭就很紛岐,〈戶口〉稱“文率山頂”,〈招撫〉收錄了三份〈社丁月給口糧冊〉就有“文率社”和“文率嶺社”兩種不同的名稱,現在也常見“蚊蟀山頂社”的稱法,簡稱“山頂”,還有人稱“蚊蟀山腳”,兩三百年來,指稱同一個沒有遷徙的部落,居然那麼複雜。

中層爐口上頭有匾額。


    不過,滿州村舊名實際上是“蚊蟀埔”,介於港口溪及其支流老佛溪間的河岸階地,地形平坦,“埔”是未墾荒地,顯然在漢人入墾前,這裡是一片荒埔,或許就是當年遍地腐屍,腥羶惡臭之所,根本不適於居住。晚來的漢人不忌諱這些,腐屍成了有機肥,肥美的水田一坵坵的擺上了綠色大地上。

    漢人什麼時候來到蚊蟀埔?根據1971年《屏東縣志.地理志》:“在二百五十年前,有粤人王成古移居於此。”又1973年《台灣省通志.人民志》雍正初年有粵人王那八移民入墾“蚊蟀埔”。有些文獻將他們整合,說雍正年間(1722-1730)粵人王成古、王那八從保力庄來蚊蟀埔作生意,後來就與蚊蟀山頂社原住民通婚,住了下來。保力庄是恆春半島客家人的重要據點,王成古和王那八都是粤人,符合本地客家優勢的現實。由於王成古和王那八時間相近,有人猜測是同一人。還有一說這個先來者叫“鄔某”,也有人說“烏姓”,當然也有人反駁“鄔”、“烏”是“王”之誤。以現居民姓氏分析,王姓人口僅次於原住民的潘姓,應該可以證明王姓是先來者。不過,《新築敬聖亭樂助芳名碑記》有來自射麻裡港口“鄔成生二元”的奉獻,不會“鄔某”的後人吧?

    不論是王成古或王那八,只能說最早來定居的漢人,因為在他們來蚊蟀埔之前,蚊蟀之名就已存在,取的是福老音,表示福佬人較早來跟他們交涉。客家人稱“蚊”為mun,稱蟋蟀為土狗仔tu31 gieu31 e31,相差過大。



    接踵而來的都是客家人,有詹姓在豬朥束社定居,賴姓在射麻裡港口經商,朱姓在港口種茶,鍾、陳、張、謝等姓也來到九個厝(今長樂村)種田。

    漢人來得多了,自然形成聚落,根據《恆春縣志》,光緒十五年(1889年)隸屬永靖里的文率埔九牌,有97戶542人(含男314丁,女228口),人口繁盛。

    滿州敬聖亭建於明治三十七年(1904年),昭和二年(1927年)重修。敬聖是主要興建的理由,對字紙及所代表文化加以尊重。屏東地區尤其六堆一帶客家庄,敬聖亭相當普遍,寧濫勿缺,地方人士倡建的心理,可想而知。

這就是重要文獻──《新築敬聖亭樂助芳名碑記》 


    根據昭和二年(1927年)《新築敬聖亭樂助芳名碑記》,樂捐人數與金額都以滿洲蚊蟀為冠,其次為射麻里港口,若以“敬聖亭就在滿州蚊蟀,而射麻裡口就在鄰近”這樣的地緣關係來解釋,基本上說得過去。但也在鄰近的豬朥束卻只有曾後水一元、潘文杰五元、曾雲福三元,這又說明了什麼?原來這在客家族群多少有標幟作用,捐獻者大多是客家人。

    吳煬和《屏東縣客家敬字亭調查研究成果報告》(2004)收錄了有關此亭興建的故事,一則是說東邊豬朥束的靈猴山和西邊射麻里的象鼻山終日相鬥,所以建敬聖亭鎮壓,以求鄉里安寧和諧。另一說法,是豬朥束的猴山與龍山相連,“龍掬水供猴飲”,所以地靈人傑,日本警察部長田尾倡建敬聖亭,敗了豬朥束的地理,從此不出人才。

    民間傳說不完全荒誕不經,它經常反映普羅大眾的心理。兩個故事都說明了豬朥束社和射麻裡社大股二股頭人之間相互較勁的歷史情結,而夾在中間的蚊蟀埔就扮演平衡的作用,時間一久,自然成為政治經濟的中心,後來的發展也證明了這一點。


 



    只有擁有地方至高無上統治權的豬朥束社頭目,怎容這樣的建築和傳說斬斷他們的運勢呢?面對這樣挑釁的言論和行為,似乎不能以種族不同、信仰不同來找下台階。

    原來,清政府保護原住民的土地權,但無法防堵日益嚴重的侵墾事件。就在雍正二年(1724年)實施“番產漢佃”政策,認定原住民業主的地權,漢人必須向頭目繳納番大租,才能在番地佃作。王成古也就在這個時候,走進蚊蟀埔,承租番地,開墾成良田美池。從那時候開始,附近也增加了嚮林、港仔、驫古公等漢人村庄,這些村庄定期向豬朥束社繳租,成就了總頭目的社經地位。

    原本番租一律免納正供,清光緒十四年(1888年)劉銘傳施行清賦時予以取消,等於收入減少。日本認為台灣原有的三階層土地所有是進步的障礙,遂將所有大租權全部取消。這等於否定了斯卡羅頭目的原始土地權,也否定了他們的收租權。加上日本政府不再視恆春為蕃地,斯卡羅四大社域都成了“平地”,而且連同所轄的排灣、阿美族人,都改為“熟蕃”,斯卡羅族頓失權勢,不能號令各社。



    後來,部分瑯嶠阿美族人,又從阿塱壹古道回到臺東了。遺留下的屋舍和田地,讓漢人和馬卡道族人乘虛而入,直接來到四大頭目的腳下。尤其在射麻里社內,普遍混居、通婚、耕作,斯卡羅族與其他族群間的主賓關係也沒了。

    此時,日本人在滿州設庄役場、區役場、庄協議會,置庄長、區長、議長,同時輔導成立農業組合、水利組合等,不少地方菁英出頭了。相對的,潘文杰之子潘阿別也還十八番社總頭目,同時接下滿州庄長之職,但到了阿別之子文日、文明則遷居牡丹旭海村,孫造成服務於恆春鎮僑勇國小。

    戰後,族人潘萬金當選鄉長,家產蕩盡,客死他鄉,另有潘福隆當選省議員,後為省府委員,創辦山地農校,為內埔農工前身,但都在屏東市發展,對當地實際影響很淡薄。這樣,不免主觀予人豬朥束社人才凋零之感。



    有趣的是,這些傳說表達了地方人士對部落興衰及菁英階層此消彼長的意見,涉事的兩端,不論是豬朥束或射麻裡,豬朥束或日本人,其實都和倡建敬聖亭的客家族群無關,客家人就像旁觀的敬聖亭一樣,靜靜的在道旁見證歷史的變遷,也許這也是客家人處世的狡獪。

    不過,與世無爭也不容易做到。滿州地區多人涉入228事件,李佐先、林榮祥聞風逃跑,劉貴郎長子劉昭明被毒打,滿州國小老師曾春貴釋回,1946年由鄉民代表選充鄉長。唯獨許佐審醫師沒逃過劫難,在當地人稱燒紙亭的敬聖亭槍決。

    滿州鄉的產業以農林為主,國民政府轉進台灣,為了戰備需要,瓊麻的種植與加工曾為本地帶來財富,現在不種了。農業人口不斷流失,休耕的農地到處都是。人口逐漸老化,年輕人腦筋想的,都是墾丁風景區遊憩設施的開發。



    大時代的變動,給人們帶來許多無奈,取消番大租是斬斷豬朥束權勢的利刃,決計不是敬聖亭。人們大多忘了敬聖亭染過鮮血,甚至連敬聖亭也差點離開人們的記憶。不復燒紙,無人管理,年輕的住民早已忽略它的存在。

    2006年12年26日恆春地震,破損嚴重,第二層磚面向外爆開,有立即性危險。屏東縣政府客家事務處爭取經費,交滿州鄉公所進行加固工作。次年12月17日屏東縣政府登錄為歷史建築,2008年11月鄉公所委託興興建築事務所辦理敬聖亭調查研究規劃計畫暨修復工程工作。修復過後,要怎樣運用,就看地方人士怎樣規劃了,不要又一次的無奈。

    2010年6月7日我與滿州敬聖亭初相逢,去年暑假快結束又去了一次,最近才有時間寫。行文之際,舉國正興林書豪熱潮,無人無處不談林來瘋。相信滿州鄉的年輕人也這樣。林書豪雖遠在美國,透過無孔不在的媒體,成為大家生活的一部分。而在近在滿州村外圍的敬聖亭,早已失去的功能,它並不曾陪滿州年輕人度過人生的任何一個階段,真正陪滿州孩子長大的是村內唯一的7-11。現在,帶著老人滿滿記憶的敬聖亭在修復中,交給年輕人去經營,會是怎樣呢?

    我一直都從事學術工作,在研究領域放入了許多情感,總覺得傳遞知識不難,最難的是觀念與情感,只能說,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地方要怎樣發展,我們經常很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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