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宗禮墓在旗津公墓旁,今年十月,我換上了雨鞋,涉過膝蓋高的蔓草,跳進了墓園。

    墓旁還有一座王門盧夫人英墓,形制像極了台大的傅園,而且年代相近,四週都是當時“黨政要員”的題辭,政商關係良好,但就是不知和葉宗禮有什麼關係。

墓門


    蔡宗禮墓建於1922年,雖然沒有台中吳鸞旂墓宏偉,但工製的精巧和細膩則有過之。

    日本維新運動不久,就從滿州人手裡接收台灣,台灣正好作為日本現代化最佳的實驗場,這座墓也許是當年現代化的縮影。

王門盧夫人英墓


    葉宗禮是漢人,匠師起碼要做到讓死者親友看起來像墳墓,一些漢墓的元素,如墓龜、墓碑、墓手、墓埕、后土等,一應俱全。尤其墓體核心區域,碑石、肩石、供桌,全使用上等石材,表現出厚重的質感。祖籍、卒年、立碑子孫,還有碑頂、肩石正面、供桌前面及側邊,也都以俐落的手法表現繁複的雕工,把漢墓的傳統特色發揮得淋漓盡致。

    旗後葉家的財富,是二期工程想表達的重點,以洗石子的技術,將墓塜隆起部分包覆的像巨型扇貝,背後甚至做一道短牆,作為漢墓形式的最後偽裝。匠師的創意,在於以墓手的高度,把塜區設計成一座平台,在平台上擺置石棺,石棺上還刻意覆以頂蓋,整體看來像是滿綴鮮花的靈輀。正面又特意採仿唐式的山牆設計,和兩邊環節狀的古典圓柱,共構出豪門宅第的模樣。就這樣,前頭的墓龜就退位成了豪華裝飾物,後頭的石棺反而成了整座墓的主體。

墓碑


    更特別的是,墓區外頭構築一道高低有致的圍牆,圍牆上還飾以花瓶似的欄杆,使它看起來像座庭園。以墓手、墓埕為界,以平面高低隔做三層空間。第一層寛闊,是參拜者活動周旋的空間。第二層是藝廊,墓手上有書有畫,就當作展覽品,有繼承,也有創新,水洗的猛禽巨獸替去了以往的花鳥瓶鼎,大膽明快的線條取代了繁複的構圖,連同裝飾在牆上的綵帶,山面的勲章,使墓園洋溢著巴洛克的華麗。而墓手上的陰刻對聯,金漆雖已剝落,字體飛揚,和石筆石柱上的墓聯筆法的穩重,形成對比,真是琳琅滿目,美不勝收。最後一層的平台是狹長型的,以石板拼花鋪成一條環繞石棺的長方型步道,仿佛專為後人撫棺憑弔設計的。

墓手、墓聯、短牆


    墓園圍牆外頭,還特意的開一道鐵柵門,門柱圓形多角突出,仿佛來到了歐洲莊園;但柱頭上各頂著一個圓珠,又好似放大了的石筆;外頭又好像從廟口跑過來的一對情態生動活潑的石獅子坐鎮著,又像廟口趕過來似的,頓時又拉回到現實。

    以前對墓主的書寫,是墓誌或壙志,在台灣古墓裡,絕少這類文字。在這座墓墓手上,我看到了橫式墓聯,這在日治時期似乎很流行,其實單看這座墓許多漢文化元素,像柱頭的形式和柱礎的雕飾,都足以當作清墓向現代墓過渡的典型。但從整體來看,添加了從日本移入的歐洲的、現代的元素,給人的感覺卻是“不中不西”,甚至還配上紅、綠等色彩裝飾,幾乎變成“不倫不類”了。

墓手、墓聯、短牆


    幸好,西洋芹配澎湖絲瓜也未嘗不能調理出美味,我們現在看到的葉宗禮墓,許多元素雜糅在一起,無論線條、色彩、構圖都得以和諧共存。

    我對葉宗禮知之不多,在網路找到的資料,都是他弟弟蔡宗祺的,大概父輩經營廈門泰記,兄弟倆在光緒年間來旗津發展新泰記,以煙草致富,取得了土紳身份,日治初期,日本人以打狗港為縱貫鐵路終點,開始準備打狗築港工程時,就指派葉宗祺為打狗街庄長,轄區包括今日的港區、旗津和鹽埕,那也正好是日本開發高雄的核心地帶。後來葉宗祺又創辦了高砂信用組合,被譽為台灣金融元祖。從這些片片段段,可以想見旗後葉家當時財勢的雄厚了。

塜背短牆裝飾


    對一個傳記作家,比較有興趣的是傳記主捐了什麼,設了什麼,做出什麼貢獻,影響多大多大。但在葉宗禮墓前,很難讓我想到什麼資本主義商人的普遍心理,什麼民族意識,什麼政治意識,甚至什麼經濟利益,畢竟墓主已經躺平了。詩人朋友蕭蕭也不知何時來到這裡,留下這樣的詩句:“日式的,洋式的色彩與構圖/都在這裡完全臣服在台灣這塊土地上和諧共存”,或許概括了我心情的某個區塊。

    眼前的和諧共存,至少來自匠師的巧思,沒有葉家的財勢,匠師也無從發揮巧思,葉家的財勢來自各種力量的同構,同構的基礎是土地,沒有這樣的土地,哪來這樣的文化。土地之上呢?什麼力量來持續這樣的文化?想來應該是包容吧?就在這墓園,落葉枯枝灑了滿地,須要包容;在供桌前竄出的雜草,在精雕細琢的圖面上冒出來的苔蘚,也需要包容;或許明春,這裡又回復當年的清幽雅致。但葉子依舊飄落,青草仍然蔓延,苔蘚還會再生。何況靜謐的空氣中,不經意傳來的鳥叫蟲鳴;以及潔白亮麗的石板上,常有不請自來的風風雨雨。也都算是一種入侵,擋也擋不住,也只能包容。不是嗎?

靈輀形式的石棺


    附記:想參訪葉氏墓園,若不事先準備資料,還不容易找到,找到也未必進得去。唯一的入口是從清靜寺進去,只是該寺的正門封死,應該還有其它入口。要不,就學我做好涉草的準備吧?以前研究《夷堅志》,看到宋朝一些有錢有勢的人,都在墳墓旁邊築墳庵,派老兵守護。在台灣沒有看過這樣的墳庵,有人說五妃墓前有廟,其實那是拜殿,不是墳庵,莫非清靜寺是台灣獨一無二的一座?

    補記:路寒袖曾邀當代文學作家參觀此墓,這也是蕭蕭詩作的背景“高雄市文化局路寒袖局長有心做事,促使我們提供自己的所見所思,為地方文化做一些事。”路寒袖的用心,蕭蕭的詩意,不也是一種包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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