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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作文開頭常寫“光陰似箭”、“歲月如梭”,雖是老生常談,但也寫實,時間不斷的前進,是不會停的。

    菁寮不知去過多少次了,每回到菁寮,總有時間停止的感覺,覺得時間在這裡靜止了四五十年。

    去(2010)年6月24日暑假伊始,驅車環島尋古。在新營糖廠,雨就開始滴了,來到菁竂,原以為地址標示“台南縣後壁鄉墨林村243號”的“後菁寮義昌碾米廠”,應在路邊顯眼處,結果還是停下車來問路。

雨中訪碾米廠,別有一番情趣。


    問題來了,閩南語“碾米”不會講,幸好活字典在側,用“米絞”(bí-ká)問,果然清楚多了。父老說現有兩處,當然找老字號的。當斗大的匾額出現在我眼前,我只能在車上等──斗大的雨珠,打在車窗上嗶剝作響,又沒帶雨具。

    從雨簾瞻望,大門敞開,似乎有人走動。雨仍滂沱,車未熄火,但恐主人驚疑,只好硬著頭皮,渾身瞬間濕透的衝進屋裡,果不其然,角落坐著一位女性長者,一直打量著我。

    短暫的寒暄之間,我以最快速的方式瀏覽了屋子。主體是磚木混搭的三間建築,左間是庫間,中間是作坊,右間辦公室,另在最左起單獨一間起居間。

辦公室、作坊、庫間和起居間橫向排列,和一般街市不同。這裡是辦公室,開敞、通風。

辦公室也兼作櫃台。

桌上的錢孔,很特別的設計。

在窗口還擺一個磅秤,很熟悉的事務。


    這位身著打扮鮮艷的頭家娘,似乎不想讓機器運轉,指著一些磅秤、簑笠、箱櫃、箕籠、桌几,大概猜想我這城市鄉巴佬不曾瞅過。其實那是再熟悉不過的東西,三四十年前舉目都是這些,只有那張挖有投幤孔的辦公桌是初次看到。那時器具都很耐操,很快的就用得像眼前所見的那麼老舊,不過都經久不壞,要不是刻意丟棄,也還能保持功能,當作活古董,可惜新的事物輕便簡易,以易拋設計,使大家連同舊物也變得易拋了。

    “較早阮兜田有百外甲。”說到我想知道的話題了。

    那是頭家娘的大官(ta-kuann)梁新義及其兄長梁新傳時的事。梁新傳任烏樹林糖廠原料委員及菁寮農場苦力頭,為地方有頭有臉的人物。昭和十三年(1938年)命甫從台北醫專畢業的梁耀明返鄉開設重仁診療所,診療所在1968年梁耀明遷居高雄後閑置,2000年在墨林村長殷獻政奔走下,徵得梁耀明子高雄重仁骨科醫院院長梁正隆同意,規畫墨林農村文物展示館。

庫房裡的箱櫃,應該是存放比較貴重的東西。

少了碾米的工作,庫間就空蕩蕩的。


    碾米和水車是傳統農村地主的重要投資之一,我的幾位母舅,從銅鑼圈來到台北,就在萬華火車站後站經營米店,有了積蓄才邀我爸投資玻璃工廠。這間碾米廠在日治時期就已開業運作,戰後,原業主經營不善,積欠債務,1937年梁新義以現金及代償債款的方式,購得碾米廠。

    梁新義財力雄厚,還計劃在前台灣省糧食局長李連春舊宅前建戲院,因故作罷。後來又兒子娶當地安溪寮國小附近有錢人的女兒──也就是眼前的頭家娘,她出錢為夫家償了債,所以1950年梁新義就將碾米廠交給了年方23歲的兒子──也就是頭家,叫梁乃文,很特殊的名字。“おじさん哪無佇咧?”“無爽快,佇睡晝。”門外雨勢還是滂沱,我的小白也還靜靜的睡著……

    田租、地租加以碾米廠的收入,夫妻倆過得相當富裕。好景不長,國民政府把在大陸軍事潰敗歸咎到地主身上,頂著美麗的“耕者有其田”招牌,強徵土地。

庫間就在作坊隔壁。

作坊裡頭也有許多磅秤。

碾米不免有耗損,磅秤起了許多商業作用。

木造的碾米機,可是台灣現存少數還能運作的機器。

機器動力也刻畫了歷史的痕跡。

在挑燈夜戰的歲月時,照明少不了它。


    “攏予政府收收去,百外甲干焦(kan-na)保留三甲。”佃戶當了自耕農,不事耕種的地主,怎樣也無法在田裡變出莊稼。何況早在228以後,許多族人散落天涯海角,加上鄰里看到地主的土地被官府如此豪奪,多有大禍臨頭的預期心理,使得頭家夫婦求助無門,生活頓時陷入困境。由富轉貧,背裡招致不少非議,甚者還當面奚落。迫於無奈,田產與人對分,剩得半甲,最後還要含羞忍辱,借錢度日。

    梁乃文將碾米廠經營得十分良好。原業主除碾米外,也兼營豆簽(tau-tshiam)生意,梁家接手後,除了豆簽外,也雇了10多位師傅製米粉,半夜兩三點上工,拿到附近空地風曬,一直忙到十點多。但碾米人多,曾日碾達五六千台斤,光收取代工費用已相當可觀,加上人力有限,最後只好收了豆簽、米粉的買賣。

    後來的大型碾米廠都附有乾燥機,少去了曬稻的工序,農民也能直接上繳農會。這樣,減少許多顧客的義昌碾米廠,不得不淪為服務性居多的處所。最後精緻包裝的白米隨處販賣,農民也不再吃自己耕種的白米,義昌也不得走向歇業的命運,轉型成為文化觀光產業的一環。

牆面崩落,露出竹編的夾層。

這些舊的廣告,是過去兼營相關食品和飼料業務的見證。


    我留意到牆上貼著兩張商標,看來店裡也曾經營飼料和奶粉生意。我指著“ミルク”問頭家娘是否經歷過日治時期。

    “彼是阮細漢的代誌。”全身通紅的頭家娘看起來比實際歲數年輕許多。當時正值太平洋戰爭吃緊,日本人力物力缺乏,強徵的民夫集合成隊,朝菁寮而來,在糧食不足的情況下,駐警沒有信心保障人民財產,只能通知民眾將財物及早收藏家中,關門避禍。小女孩把老母雞給忘了,擔心不已,幸好警察早已幫收她代為管理。這件事,老人家似乎放在永遠記憶之中。她沒去追究戰爭的原罪,也許自己也沒什麼損失吧!

    “你按佗位嫁來?”我對這位善談的長者感到興趣。她不疾不徐的拿了一本小冊子,很快翻出一張翻拍的相片,是婚禮的團體照,指著裡頭身著白紗的新娘,“這就是我。”沒看到拍攝地點,只瞄到林秀鵬三字,大概就是閨名了。

也算古蹟活化的一種形式。


    看她手上翻得摺角的冊子,封皮也褪色了,以店名為書名。“蘇煥智叫人寫的,送阮幾若本。”看她所剩無幾,也不好索取。

    雨勢小了,該走了。喚醒小白,付了燒烤冰鎮雞腳的錢。搖著雨刷,離開小鎮。

    都快過七十年了,還那麼怨國民政府,也是堅持。

    一直到次日晚上,經過玉里,才想起雞腿,盛夏天氣,早退冰了,但依舊美味。

也在雨中離開碾米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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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魚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